《渺尘(1v1)》 01白云万顷染兵祸,桃祖一卦测天机 巍巍天界,素来以万顷白云为基,琼楼玉宇悬浮其间,霞光流转,仙气缭绕。而今,这纯净无瑕的云海,却被道道狰狞的焦痕与暗沉的血色所玷污。战旗破碎、兵甲崩坏,以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妖魔戾气,皆默言着不久前一场恶战的惨烈。 妖魔联军,在那位神秘魔尊的驱使下,刚刚攻陷了璇玑云城。此地乃天界枢机,不仅是囤积亿万载星辰之精的宝库,更是维系周天星斗大阵运转的三大核心阵眼之一。云城易主,意味着天界防御已现巨大缺口,天河壁垒摇摇欲坠。 魔尊得手后,并未趁势深入,反而下令班师,退回妖魔两界休整。天界虽暂时得以喘息,却已伤及筋骨,士气低迷。 云城失守的讯息传来时,丹凰正从昏迷中苏醒。周身暖如温泉,那力量如春水般流淌过他几近焚毁的经脉,修补着破碎的神源。 恍惚间,丹凰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冷冽、苍白,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煞气与寂寥—— “肃戚……” 他无意识地呢喃出声,随即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剧烈的痛楚从周身传来,让他冷汗涔涔,却也让他彻底回到了现实。 他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素净的面容。拂宜身着简单的素色衣裙,周身并无强大仙灵的凛然威压,反而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初春的暖阳,温润无声。正是她以自身本源之力,日夜不休地救治着伤兵。 她虽然修为低微,于攻伐术法一道更是全然不通,但其疗愈之能,却远超天界诸多专司此道的仙官。更奇的是,只要靠近她,心神便会不自觉地宁静下来,连最暴烈的伤患在她面前也会平息躁动。 盘古一息化蕴火,生生不息,乃造生之始。 拂宜乃蕴火残息,化形开智,得成人形,这一世历百年修行,得上天界。 “璇玑云城……丢了?”丹凰急问。 拂宜沉默地点点头。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纷乱如麻。肃戚的身影挥之不去。若是她在……若是那位由尸山血海中的恨意与太古煞气凝聚、逆天封神的杀神犹在,那些妖魔岂敢如此猖獗?即便战端开启,有她镇守天界,魔族主力又如何能这般长驱直入,致使璇玑云城轻易易主? 当年肃戚因厌倦了千年如一日的杀伐与天界众仙若有若无的排挤,决意下界历劫。天帝虽表面允准,但丹凰和拂宜都清楚,天庭绝不会真正放心让这柄他们倚赖却又畏惧的凶刃脱离掌控。于是,肃戚在投入轮回前,以自身磅礴煞气彻底隐匿了行踪。此事,他们三人心照不宣。 也正因如此,在肃戚离去、天界与妖魔联军战事初起,边境告急之时,本是逍遥天地、不受拘束的丹凰,才会自请接替了肃戚的职责。 “若是她在……” 丹凰望着医寮外被血色与戾气玷污的云海,失神地轻语。 他没有说下去,拂宜了然于心。 璇玑云城失守,天界屏障已破,魔兵下一次兵锋所向,或许便是凌霄宝殿。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声音沙哑,乃是因重伤未愈而虚弱,“那魔尊来历成谜,手段莫测,天界众将连番血战,难破妖魔联军之势……如此下去,只怕……” 他未尽之语,人人皆能预见——天界之势,危如累卵。 拂宜轻轻握住丹凰冰凉的手,一丝暖意从她手中传来。她沉默片刻,转向丹凰,轻声道:“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丹凰眼神一亮,挣扎着起身,“希望何在?” “不知其源,便难断其流;不明其心,便难破其局。”拂宜缓缓道,“我们需知己,更需知彼。若能知晓那魔尊的真正来历与目的,或能寻得扭转战局之机。” 她顿了顿,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复杂难明之色:“我曾与你提过,我与那株生于天地之始的桃祖有旧。他承盘古遗泽,见证万古兴衰,或许……他能以通玄卜筮之能,为我们窥破一丝天机,指明方向。” 丹凰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变得谨慎:“桃祖?传言那位尊神超然物外,不染尘寰世事久矣。他会愿意插手此劫吗?” “我不知。”拂宜轻轻摇头,目光却依旧坚定,“但众生陷于兵燹,天地濒于倾覆,我无法坐视。无论如何,我当尽力一试,求他一卦。” 丹凰心中百感交集,终是点头:“我与你同去。” 二人离了天界,穿越层层云霭,直往下界而去。不知行了多少万里,周遭灵气渐转古朴苍茫,最终,他们在极东之地、东海的度朔山落下。 眼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桃林。 万千桃树依循着某种玄妙的古意恣意生长,枝干交错,花开灼灼,云霞般的粉色浸染天地,风过时落英成雨,幽香浮动,恍若世外仙境。 在这片生机盎然的桃林深处,静静屹立着一株巨桃,高度目不可及,没入云霄,树冠展开,便为身后的万千桃木撑起了一片苍穹。 与周围桃树的繁花似锦不同,这株祖树无半片花朵绽放,枝叶疏朗而苍劲,色泽是沉淀了无数光阴的墨绿,一如垂眸休憩的远古神祇,万物的喧嚣在它脚下都化作了永恒的寂静。 这便是桃祖,开天斧柄所化,承盘古之遗命,永立乾坤,见证兴亡。 二人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异动。在如此寂静之地,拂宜和丹凰都忍不住放轻脚步。 在巨树之下,拂宜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声音清越:“桃祖,拂宜携好友丹凰请见。” 她话音甫落,一个宏大、古老,仿佛与天地本身共鸣的意念,便已直接在她们心神中缓缓响起,并无半分迟滞:“汝等来意,吾已知晓。” 桃祖屹立于此,其感知便已遍布乾坤,见万物兴衰如观掌纹,此乃祖神遗命赋予他的神通。 拂宜心下了然,既如此,便无需赘言前因,她直接追问核心:“既如此,请桃祖明示,那魔尊究竟是何来历?其目的为何?” 桃祖的意念淡漠依旧,如古井无波:“众生造孽,自承其业。” 他不愿多言魔尊前愆,此言一出,拂宜心中便是一沉。她听出了那字里行间暗含的消极之态,桃祖绝非愿意力挽狂澜之辈。她立刻转变策略,不再追问过去,而是求未来一线生机。 “桃祖既不愿言其过往,拂宜不敢强求。然魔尊意在六界,其兵锋已破天界门户,若天界最终无力抵挡,则六界秩序崩坏,亿万生灵涂炭,已在眼前。恳请桃祖,为解天界当下之围,卜上一卦,指明方向!” “六界一统之日,或许是新世到来之时。” 此言一出,拂宜与桃祖的意识深处,同时浮现出唯有盘古遗泽方能感知的古老密辛——旧世终将灭亡,新世终将到来。 那是盘古大神魂归天地之时,最后一眼望向桃祖,心念一动,留下的最终遗命:汝当永立尘寰,直至天倾地覆,旧世灭亡,新世出生。 在桃祖看来,这魔尊搅动风云,欲一统六界,或许正是那“旧世灭亡,新世出生”之机,是他等待了万古的、解脱使命的契机。 她抬头,目光清澈地望向那庞大的树干。 他看得太多、也太久了。那道被“永立尘寰”之命所禁锢的孤独神魂早生疲倦之心。 拂宜心中叹息,却还是双手握拳,高声道:“若新世需以无尽鲜血与杀戮来开启,此等新世,拂宜绝不认同!” “兴亡代谢,本是天道循环。盘古开天,亦非求永恒不灭。强求生机,逆天而行,不过徒劳。汝当知晓,万物皆有终时,旧世之终,无法延宕。” “若天命果真如此,天界陷落便是旧世终结之始,”拂宜仰头,目光灼灼,直视桃祖神魂深处,“那么,区区一卦,如何能阻滚滚洪流?但若并非如此——若此劫尚有一线生机,此卦便能救万千性命!请好友思量,这一卦,究竟是逆天,还是顺生?” 旷野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万千桃树静立,似与中心的祖树一同陷入了沉默的权衡。 那宏大的意念不再响起,如陷千丈巨渊。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丹凰几乎以为时间已然凝固。 终于,一片纤细嫩绿、色泽如古玉的桃叶,自极高的树冠缓缓飘落。 桃叶悬浮于拂宜面前,其上脉络游走,交织出混沌图案,阴阳流转,五行生灭。最终,所有异象敛去,叶片中央,清晰地浮现出一团纯净的、跃动的淡白色火焰。 图案稳定,不再变化。 拂宜与丹凰脸色皆是一变。 桃祖那带着愈发深沉的意味,却又隐含一丝释然的意念再次在二人脑中响起: “卦象已明。此乃生机之象,亦是变数之源。” “百年之内,天界此番困局之转机,不在刀兵,不赖神通……” 他的意念清晰地指向拂宜。 “——皆系于汝身。” ———————— 丹凰独立于殿前,远望白云深处。心头那份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积愈厚。 日前拂宜初至战场拦下魔尊,救下六位被追杀的仙人,自身却被魔尊一掌之威落得形销魂散。 即便拂宜乃蕴火所化,不死不灭…… 可那魔尊是何等凶险残杀之辈?拂宜仙力低微,更无防身之术,此去……当真能全身而退吗? 思量许久,他最终转身向下界而去。 度朔山上,他再次面向那庞大到令人敬畏的树干,深深一礼。 “桃祖神尊,丹凰复来请见!” 宏大的意念缓缓降临,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卦象已显,缘何再扰清静?” “前卦问的是天界之围,解在拂宜。然,我此番所问,非是天机,非是战局,而是……拂宜本身。”丹凰抬起头,目光灼灼,“我想请您为她起一卦,拂宜此去,可有生还之机?” 桃祖的意念淡漠如初,“蕴火乃盘古祖神生生之气所化,超脱五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其踪其迹,游离于天地法则之外,岂是卜筮所能窥探?卦无所依,如何能起?” “不!”丹凰朗声道,“我问的不是‘蕴火’,而是‘拂宜’!” 他向前一步,字字掷地有声:“拂宜是蕴火,但‘蕴火’二字,岂能概括‘拂宜’?蕴火造生,如花开花落、水往低流,乃世间法则之一。其本身,并无生命,无思无感。可拂宜不同。” 他的眼中浮现出与拂宜相处数百年的点滴,“她是有思维、有记忆、有情感的生灵。我想问的,是这个名唤‘拂宜’的生灵,此去魔域,可有生还之机?” 风声静寂,木叶无动。 良久,一片深绿之色中略带枯槁、边缘甚至泛黄的桃叶,无声无息地飘落。 叶片悬浮于丹凰面前,其上的脉络不再交织复杂图案,只是缓缓流动,最终,勾勒出一个极其简单,却又无比玄奥的形状—— 一个完美的圆。 无始无终,无缺无瑕,非吉非凶,只是一片空茫的闭合。 “蕴火不在众生之中,卦象之外,故无可卜其命。此去前程,生死未定,一切皆在未卜之天,故呈混沌之圆。” 古老的意识又一次探过那空悬的圆环,神识深处也掠过一丝极微弱的、连自身都未能完全明晰的惊疑。这“圆”似乎还隐含着第三层意味,关乎终结,亦关乎开端,关乎超脱,亦关乎回归……但那意象过于缥缈,连他也无从得知。 丹凰怔怔地望着那个“圆”。 没有指向,没有答案。 希望与绝望,生路与死途,皆在这空无的圆中,交织成一片未知的迷雾。 拂宜此去,吉凶难料,前程未卜。 作者的话:桃祖,嘴硬心软老神仙 02幽谷争锋窥魔心,惊世骇俗逆天行 栖霞谷。 此地乃是世间少有的灵脉汇聚之所,云雾缭绕如仙纱轻笼,四周古木参天,枝叶茂密,奇花异草争相绽放,芬芳沁人心脾。 整个谷地俨然一派仙家福地,丝毫不见任何魔氛或阴煞之气,任谁初入此地,都会以为这是上天眷顾的净土。 然而,魔尊的眼中,却透着一种洞察万物的冷冽。他身着玄黑长袍,袍角随风轻摆,步伐稳健而从容。 古籍《万灵考记·异禀篇》有载:“……世有醉仙萝,蔓生,其叶翠润如碧玉,花开似雪,清芬袭人,其根有须,色如浊血,合魔心之血,可炼附尸蛊。中者十息之内,眸转灰白,行如傀儡……” 他的脚步停在一片看似普通的翠绿藤蔓下。这藤蔓生机勃勃,缠绕在一棵参天古树上,叶片青翠欲滴,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洁白无瑕的小花,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淡雅香气,仿佛能洗涤尘世烦恼。 然而魔瞳之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阴森景象:那翠叶之下,隐藏着丝丝缕缕灰色死气,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周遭的灵力。洁白花瓣的脉络深处,流淌着能污浊元神的诡谲汁液,隐隐闪烁着血红色光泽。 他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这醉仙萝,果然是天生魔物,借灵气为伪装,诱人上钩。 魔尊俯身,并未去触碰那些娇艳欲滴的叶与花。他直接将手插入藤蔓根部的土壤之中。 他的手指精准无比,如利刃般直奔目标,捕捉到了那隐藏在灵土之下、与其他健康根须截然不同的东西——几根细长、呈现不祥暗红色的孽根。这些孽根色如浊血,表面布满细微的脉络,触感冰凉滑腻,仿佛活物般微微颤动。 就在魔尊的手指触及孽根的那一刻,它开始剧烈反抗,如活蛇般扭动起来,表面分泌出一种粘稠的暗红汁液,带着刺鼻的腥臭味,试图腐蚀他的皮肤。 但魔尊早有准备,他周身魔气涌动,形成一层无形的护盾,将汁液隔绝在外。 孽根不甘心,猛地收缩膨胀,泥土中传来低沉的嗡鸣声,地面微微震颤,几缕灰黑色的雾气从根部渗出,直扑魔尊的面门。 魔尊冷哼一声,眼中魔光一闪,手掌中涌出漆黑的魔焰,将孽根包裹其中。 他将这段孽根放入一个墨玉盒中。那株“醉仙萝”在他取根之后,表面的翠绿顿时黯淡下来,叶片微微卷曲,花瓣上浮现出斑斑血迹,。但转瞬之间,它又迅速恢复了生机,翠叶重新舒展,花香再度弥漫,伪装得天衣无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魔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山峦,看到了远方那尸横遍野的妖魔联军与天军战场。 在这等灵秀之地,孕育出的却是最为阴毒的魔物。仙人们倚仗的灵气,反而成了它最好的伪装与养分。 魔尊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味。有了此物,下一次大战,天界面对的,将不仅仅是凶悍的魔军,还有他们自己曾经并肩作战、如今却眼神灰白、挥刀砍来的同泽。 那些曾经的战友、师兄弟,转眼间变成行尸走肉,噬咬生前挚友,那种绝望与混乱的场景,想必……极为有趣。 魔尊踱步缓缓从栖霞谷中走出,谷口雾气渐薄,行至一处岔道之时,前方忽现一道身影拦住去路。 魔尊的脚步微微一顿,幽深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他停下身形,双手负后,目光如刀锋般锁定在她身上。 “死在本座手下之人,从无一人能复生。仙子当真出人意表。”他的声线平稳如古井无波,却带着从尸山血海中沉淀下的寒意。 拂宜站立不动,神色沉静如止水。她微微颔首:“魔尊过誉。” 魔尊的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缓缓踱步上前,距离她不过数丈,却未有任何攻击的迹象。 “尝闻蕴火乃造生不灭之火,”他的语气淡然如闲聊家常,却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冷酷,“你的确永生不死吗?” 拂宜闻言,深吸一口气,决定以诚相待,或许能换来一丝转机。“我想用我的答案,换魔尊的答案。” 魔尊微微挑眉,似乎对这种交换颇感兴趣。他点头道:“允你。” 拂宜警惕的眼神微微柔和了一些,她缓缓开口道:“天地初开,祖神以一息化蕴火,涤荡乾坤,孕育生命。然众生衍化至今,早已不需蕴火造生。拂宜……不过是一缕蕴火残魂,仅能保此身不灭而已。” 她随即提出第一问,目光扫过他身周,“两界战事正紧,魔尊何以亲至此地?” 魔尊的眼神淡漠如冰,语气平淡如叙常事:“醉仙萝之根,合魔心之血,能生魔种。仙军尸骸,亦是上佳兵源。” 拂宜闻言,脸色瞬间布满寒霜,“以亡者为刃,役其骸骨,戮其同泽,此等行径,何止逆天,更是绝灭人伦!魔尊就不怕天道反噬,万灵共诛吗?!” 魔尊漠然听着她的斥责,仿佛闻清风过耳,没有一丝动容。 待她语毕,他才幽冷开口:“废话已毕。现在回答本座——你,如何知晓本座行踪?” 拂宜强压下胸中的怒火,知道多言无益。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有一友,长于卜筮。贪狼入伤门,死符暗结于东南青木位。卦象显示,身负至幽煞气者,将现于此灵秀之地。” “何人?”魔尊追问,声音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恕难相告。”拂宜态度坚决,眼神坚如磐石。她不会出卖朋友,哪怕面对的是这位魔道至尊。 气氛陡然凝滞,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抽空,风都停了下来。魔尊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恢复平静。那卜筮之人能卜行踪,却卜不出行踪何为,不堪再虑。 她提出第二问,语带试探:“若他日魔尊一统六界,将如何治之?” 魔尊低笑一声,那笑声如夜枭般阴森,眼中是俯瞰尘寰的漠然:“治之?”他轻轻摇头,字如冰珠般落下:“不如杀之。” 拂宜脸色骤变,瞬间明悟他所求竟是灭世!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魔尊之道,我已尽知。你以天地为盘,驱策仙魔为子,视累累白骨为阶梯,只为登临那万物寂灭之终局。” 她话音一转,带着预言般的沉重,问出最终一问:“然则,若有一日,妖魔联军洞悉你灭世之真心,仙、魔、人、妖、幽、灵,六界众生皆明此身皆为祭品……届时,举世之力共阻你一人,魔尊纵有通天之能,又将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这煌煌天下?” 她的目光如炬,直刺魔尊的灵魂,仿佛已预见那场浩劫。 魔尊闻言,眼中竟首次掠过一丝堪称明亮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般的纯粹兴致。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竟然笑了,“求之不得。” 他语调平稳,却似有隐隐期待,“若这沉沦六界,终能摒弃所有私欲隔阂,凝聚一心只为败我……届时,本尊自当倾尽全力,奉陪到底。” “若败……便证明此方天地,命不该绝。本尊,认败。” 他的话中竟带着一丝释然与期待,仿佛败亡也是另一种圆满。 他的目光转回拂宜身上,瞬间转为冰冷杀机,“既然仙子不愿透露好友行踪,那么最后一问,请仙子——留命!” 一击之下,拂宜最后一句话散在风中:“我必再来,请魔尊至景山侯我。” 03半身魔血卿且寄,毁神堕仙顷刻间 景山。 其名虽冠之以“山”,实则是一片绵延百里的焦土死地。此地乃昔年赤阳陨落之地,百里焦土,荒无人烟,鸟兽草木禁绝。 魔尊的身影出现在景山山巅,玄色衣袍在干燥的热风中猎猎而动。他本不必亲至,纵然蕴火重生,亦不足为虑。然而——那深埋于战火之下的真实意图,尚未到向联军揭晓之时。 他轻易向拂宜透露灭世之心,乃是心存试探。拂宜法力低微,不足为虑,只是她却不能杀之,那便另寻他法,只是这方法—— 魔尊静立于山巅,与这死寂的山融为一体,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他并未久候。 虚空之中,开始有点点莹白的光晕浮现,初时如夏夜流萤,稀疏微弱。渐渐地,光点越聚越多,似星河倒卷,汇成一道柔和而坚韧的光流,勾勒出人形的轮廓,先是素雅的衣裙,然后是清晰的面容与身形。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拂宜便完好无损地重现于魔尊面前,周身还流转着未曾完全内敛的灵气星辉。 她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山巅那道寂然却又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她神色平静,对着魔尊的方向,姿态从容:“魔尊久候了。” 魔尊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丝毫寒暄的意味,开口便是最直接的杀意:“我来,是为了杀你。” 拂宜心中了然,但仍试图对话:“拂宜心中有数。但魔尊可否听拂宜一言?” “本座不听废言。” 话音未落,魔威已如无形巨山轰然压下,不容她再有只言片语,那刚刚凝聚成形的灵体便再次崩解、溃散。 魔尊淡淡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此次,他等得更久。 直至黑夜降临,景山焦土之上,才再次聚起星星点点的灵光,正是拂宜重生之兆。 魔尊目中精光闪闪,嘴角勾起,紧盯着那魂聚之处。 果然如此。这不死之魂,趣味得很。 拂宜乃蕴火之神,是造生之始,是这世间生命源流的象征。 若让这创造生命、守护生命的本源之神……堕魔呢? 若将她那生生不息的蕴火,扭曲成焚尽一切的灭世之焰? 若迫使她亲自去毁灭那些由她本源之力曾参与创造、滋养过的生灵……看着她在痛苦与挣扎中,亲手扼杀自己的道—— 那该会是何等令人愉悦的景象。 他看着眼前逐渐聚形的拂宜,目光幽深,心中淡淡期待。 然而,这一次,拂宜魂魄虽聚,却始终无法凝成实体。只见拂宜的魂魄轻如无物,飘荡在空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你的身体呢?”魔尊冷然问。 拂宜的魂影传来虚弱的回应:“我在短时之内多次重生,阳炎凝形之力短时之内难以再聚,此生只能以魂魄之身存在。” “哦?”魔尊看了她几眼,目中流露出深沉的算计之色。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若是为她造一具特殊的躯体,再以术法将她的魂魄封印其中,她便无法再轻易转生。而这躯体,也需是不死不灭之身……这,倒也不是难事。 既然要引她堕魔,自然需给她一具真正的魔躯。 “魔尊请听拂宜一言。”魂魄再次传来请求。 “你倒是执着。”魔尊语气稍缓,“本座允你,待为你重塑身躯之后,你可尽言一切,本座姑且听之。” 说罢,他一挥袖袍,便将拂宜那缕轻若无物的魂魄纳入袖中乾坤。旋即身化魔光,不过瞬息之间,已抵达长石旱地。 放眼望去,此地赤地千里,龟裂的大地蔓延至天际线,唯有零星嶙峋的怪石矗立,荒凉寥落。然而,在这片死寂的旱地深处,却蕴藏着天地间最神奇的造物——息壤。此土看似与寻常沙砾无异,却内蕴磅礴生机,能自行生长,永不耗减,正与拂宜那不灭的魂质隐隐相合。 魔尊立于旱地核心,目光如炬,洞察着地脉中息壤灵气的流转。他并指掐诀,周身魔气探入地底,引动深藏的神物。只见点点闪烁着微光的玄黄之土从裂缝中升腾而起,如受无形之手牵引,在他面前汇聚、压缩、塑形。 息壤本性抗拒固定形态,时而膨胀,时而坍缩,极难驾驭。魔尊冷哼一声,掌心魔纹大亮,镇压土性,将其牢牢束缚。渐渐地,一具与拂宜形貌无二的人形躯壳被塑造出来,轮廓精致,眉眼宛然,通体散发着温润的玄黄光泽。 他随即解开封禁,将拂宜的魂魄打入这具泥塑之中。泥塑的眼眸缓缓睁开,有了神采,四肢也能活动,但动作间充满了僵硬与滞涩,躯壳撞击,俨然一尊精致的偶人。 魔尊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语气平淡地宣告下一步:“泥胎顽钝,空具其形。接下来,便引天一河水,为你灌注灵脉,滋生血肉。” 拂宜闻言,眼中立刻闪过惊惶之色,急切地开口,声音却因躯壳的阻碍而显得沉闷:“魔尊不可!天一河水通连幽、魔、天、人四界,乃四界枢纽,其力浩瀚无匹,落入下界,一滴便可化万千水患,万万动不得!” “那与本座何干?”魔尊语气漠然,“洪水若替本座灭世,本座乐见其成。” 见拂宜仍欲劝阻,魔尊嘴角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无妨,天一河水并非唯一之法。” 他话音冰冷,竟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剖开那泥塑心口。下一刻,他引动自身本源,只见浓稠暗红的精纯魔血如蕴含生命的岩浆,源源不断地自他指尖涌出,灌入泥塑空洞的躯壳——他竟是要以自身不朽的魔血,为她重铸血肉经脉! 此举无疑是在强行篡改造化,要将代表生机的蕴火之神,彻底扭曲成受他掌控的灭世魔物!如此悖逆天道伦常,术法甫一运转,九天之上瞬间雷云翻腾,滚滚天威如巨轮碾过苍穹,道道蕴含天道裁决之力的紫色狂雷,如同天罚之鞭,撕裂长空,接连不断地劈落在魔尊顶门! 然而,魔尊昂首立于雷暴中心,玄色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竟不闪不避,甚至将轰入体内的毁灭性雷力强行导引、炼化!每一道天雷击下,虽令他魔躯剧震,魔元肉眼可见地损耗,丝丝精纯的雷霆之力却被他以无上魔力驯服,混同着那磅礴的魔血,一同注入泥塑之中。 他在以天雷为锤,以魔血为胚,千锤百炼,锻造这具前所未有的魔躯! 待到术法完成,泥塑躯壳已焕然一新,隐隐透出暗金光泽与细微的电弧。而魔尊也确实付出了代价,失了近半魔血,身形在术成刹那,微微一滞。 长石旱地这般逆天而行的巨大动静,早已惊动九天。而这,正是天界等待已久的时机。 自天界与妖魔联军开战以来,冥界虽明面未加入战局,却早与天界暗通款曲,天界一方最大的倚仗与秘密,便是请动了一位居于冥界的古神——羿。 昔年,羿持神弓神箭,于双日同天之灾中射杀疯魔的赤阳,解救了天下苍生,得西王母赐下不死仙药。然其徒逢蒙心生歹意,趁羿不在意图夺药。羿之妻姮娥为保仙药,被迫吞药,飞升月宫,自此永居广寒。而后,逢蒙又趁羿不备,将其杀害。羿死后,魂灵不灭,受封为宗布神,镇守冥界,执掌万鬼,此乃鬼神之所以立。当年射落赤阳的神箭,仅余两支,亦随他同镇幽都。 自此,姮娥与羿,一居月宫清冷之地,一镇冥界幽暗之所,永不复见。 此番,天界便是要借这曾射落太阳、对至阳至盛之物有绝杀之威的射日神箭,来对付至阴至邪的魔尊!此乃天界秘而不宣的底牌,只为等待一个能重创魔尊、令其显露出致命破绽的时机。 而今,魔尊为锻造魔躯,以自身半血承受百万天雷,正是其最为脆弱的一刻! 天雷方歇,魔尊身形果然因魔元巨损而微微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远处一道金光撕裂长空,仿佛重现了昔日贯穿烈日的神迹!羿神于虚空之中挽弓如满月,一支神箭携势不可挡之威,瞬间精准地穿透了魔尊一颗魔心! 众仙家早已蓄势待发,立刻结阵,厉厉仙光化作遮天巨网,欲趁此良机,将他彻底封印。 然而,就在阵法将成未成之际,长石旱地骤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倏忽之间,风沙稍息,众仙定睛看去,原地哪还有魔尊的身影? 04宁可枝头抱香死,愿为玉碎不瓦全 远在千里之遥的无冀山脉深处,一处隐蔽的山洞。 洞内,魔尊倚壁而立,玄色衣袍上,心口处的破洞触目惊心。羿神之箭留下的伤口非但无法愈合,边缘更凝结着一层不化的玄冰,丝丝寒气侵蚀着周遭的魔气。射日神箭,确有其独到之处,蕴含的极阳之力对至阴至邪的魔元有着天然的克制。 但他眸中是冰冷的讥诮。毁去他这具躯壳又如何?以他滔天魔力,即便舍弃肉身,仅凭不灭魔魂,亦足以翻覆风云。 失半身魔血,引百万天雷,众仙结阵镇压,不过令他身形迟滞片刻。若非拂宜横插一手,下一刻,他便能反引天雷为己用,轰掣天上众仙。 思及此,他冷冽的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拂宜,语带冰霜:“自以为是。” 拂宜并未辩解,只是默默上前,伸手欲探向他心口的伤处。 然而她的手尚未触及,魔尊已如鬼魅般出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一把提起。 “你想干什么?”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那源自神箭的寒意透过他的指尖,寒入心肺。 拂宜被他扼得无法呼吸,更无法出声,只得将手轻轻覆在他冰冷的手腕上,以神念传音,声音依旧平和:“魔尊放心,蕴火之身不具攻击之力,拂宜不会伤你。” 随着她的触碰,一丝微弱的暖意竟化开了那刺骨的冰寒,悄然传来。 魔尊冷哼一声,骤然松手,将她甩开。 “羿神之箭曾射穿太阳,对魔尊而言,虽非致命,但千年之内,此伤恐怕也难以痊愈。” “魔者,不借肉躯而能役巨能。”魔尊语气狂傲,“即便失心,本座照样屠戮六界。” 他只觉得这愚蠢的小仙自作多情,竟以为他失了心对上天界便会失利,可笑至极。 “魔尊能为,拂宜知晓。”她低声回应,沉默片刻,却依旧固执地再次将手虚按在他心口的伤处。 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渡入,她随之微微蹙眉。 魔尊体内竟生有双心! 一心已被神箭之力重创冰封,另一心亦受其牵连,搏动滞涩。此魔天生异禀,生具双心,难怪拥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力量。 魔尊再次扣住她的手腕,冷眸如刃,逼视着她:“仙子今日之举,乃是为来日本尊杀你、杀上仙界、杀尽六界众生助力。” 拂宜只抬眼对他一笑。 下一刻,更为浓郁的白色光晕自她心口涌现,那是本源蕴火之力,温和地流向魔尊。他心口那坚不可摧的玄冰竟开始缓缓融化,而那被洞穿、冰封的心脏,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修复。 “我虽为蕴火,早无凭空创造生命之能,”拂宜慢慢开口,“但疗愈伤痛,正是我之所能。” 魔尊只觉心口乃至周身被一片温暖充盈,舒适之感甚至抚平了魔元因创伤而产生的躁动。他自然不在乎此举会虚耗拂宜多少气力,坦然受之。 待他再次睁开双眼,胸前的伤口已然复原如初,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而拂宜却已力竭倒地,昏死过去。 魔尊探其魂魄,那代表本源的魂火已微弱如风中残烛,仅余一点熹微火光。他对此无可相助,亦无意相助。片刻后再探,却见那魂火已自行壮大成一簇小小的火苗——她的不灭之魂,正在缓慢而顽强地自我修复。 魔尊不再理会,自顾闭目调息。 洞中无日月,又过去许久,拂宜才缓缓苏醒。 魔尊抬眸,冰冷的目光扫过她。拂宜也正看向他。 “仙子此行乃为阻我灭世而来。”魔尊淡淡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倘若长石旱地,众仙真有杀死本座之能,仙子何必多此一举?” 拂宜摇了摇头,“以杀止杀,非我本意。” “哈。”魔尊报以一声冷笑,“仙子终要为今日愚行,付出代价。” 拂宜沉默不语。 魔尊话锋一转,问道:“你说你是天地初开时的一簇蕴火,上古后羿射日之时,你也在场?” “正是。” “那你,已活了亿万之年。” “赤阳陨落之时,我凝聚阳炎余烬,方才生出灵智。” 赤阳陨落,距今不过三千载。三千年,对于上古神魔而言,尚且年轻。 “拂宜,”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语带蛊惑,“若本尊允你不死,你可愿随我,屠戮天下?” “拂宜不愿。”她没有丝毫犹豫。 魔尊发出一声冷笑:“那你是宁可被我投入黑渊了?” 黑渊之中,无声无色,茫然空无,销神灭佛,可杀可囚。 死在魔尊黑渊中的神魔,不知几数。 “拂宜只愿六界之内,不起无端战祸,众生得以安居。” 魔尊闻言,竟放声大笑,笑声狂妄而充满嘲讽:“妄想!纵使我不存于世,你想要天下太平,也是绝无可能!” “拂宜知晓。” 默了片刻,她道:“祖神以巨斧劈混沌,定乾坤。而后巨斧融于大地,其杀伐戾气不散,乃化世间兵戈之源。世间兵戈不止,在创世之初已定。” 盘古开天辟地传说流传至今,如此解释却是闻所未闻。 “既然兵戈不止乃是注定,为何还要拦我?” “妄开战端,生灵涂炭。灭世之举,杀戮太过。” “仙子谬矣。灭世之举,乃以杀止杀,釜底抽薪,断绝根源,你当能理解此中深意。” 拂宜皱眉,灭世之行,屠尽生灵,世间自然再无杀戮。如此悖逆人伦、疯狂至极的言论,竟被他说得仿佛蕴含至理。 她淡淡道,语带讥讽:“我竟不知,魔尊如此巧言诡辩。” “看来,仙子是执意要阻我了?” “却不知,魔尊可愿意放弃灭世了吗?”她反问。 魔尊的目光掠过她,投向洞外。几缕稀薄的阳光穿透遮蔽,在洞口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 他不再纠缠于无解的对辩,倏然起身。 “走吧。” 拂宜随之站起,问道:“去何处?” 魔尊言简意赅,掷地有声:“锻魔。” 拂宜随魔尊一路步行下山。山路崎岖,她沉默地跟在身后,心中疑虑丛生,不知他意欲何为,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行至山脚,不远处出现一处宁静村落,一个小童正赤着双足,在村口清澈的河水中嬉戏,专心致志地徒手捞鱼。 魔尊脚步未停,玄色衣袖只是随意一拂,那童子便悄无声息地昏厥过去,小小的身躯恰好倒在拂宜脚边。 “杀了他。”魔尊的声音平淡无波。 拂宜脸色骤变,瞬间明了其意——她此身已是魔躯,魔尊此刻,便是要以这无辜生灵的鲜血与性命为引,淬炼她的魔心,迫她沉沦。 “绝无可能!”她斩钉截铁,冷冽的目光直视魔尊,“放他离开。” 魔尊幽深的眸子转向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哦,是吗?” 话音未落,拂宜便觉周身魔血骤然沸腾,如遭火焚,灼痛瞬间席卷每一寸经络。不受控制的魔气自她体内汹涌溢出,周遭风声猎猎,飞禽走兽仓皇奔逃。 拂宜紧咬牙关,齿间咯咯作响,一只手竟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漆黑的魔力在掌心急速汇聚,散发出毁灭的气息——顷刻间,便要失控地拍向脚下昏迷的小童。 一掌滞于空中,拂宜浑身颤抖,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她的魂魄在与被操控的魔躯正激烈搏斗,争夺着这具身体最终的控制权。 魔尊冷眼旁观,见她如此挣扎,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僵持仍在继续,魔躯依令而行,魂魄誓死不从,两厢角力,互相损耗,使得拂宜的状况急速恶化。 似是觉得火候已到,魔尊漫不经心地再次抬手,一股更强的外力催动——那凝聚在拂宜掌心的致命魔气,猛地向下一沉——小童命在旦夕! 千钧一发之际,拂宜的魂魄极力冲撞魔躯——咔嚓 一阵碎裂声响起,魔躯骨骼竟在这内部剧烈的冲突下寸寸断裂!紧接着,魔血如雨,从崩裂的躯壳中喷溅而出。而拂宜的魂魄亦在这等不顾一切的反噬下遭受重创,灵光瞬间黯淡,几乎溃散,她随之彻底昏死过去。 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魔尊看着眼前魔躯崩坏、魂魄濒灭的拂宜,眉头微皱,眸中那丝笑意早已消失,只余下冰冷的评价:“令人失望。” 他衣袖一拂,卷起地上失去意识的拂宜,瞬息间便回到了那处幽深的山洞,只留下河边昏迷的童子和一片狼藉的魔气痕迹。 山洞内,魔尊以精纯魔力将那具濒临破碎的魔躯细细修复。 得益于不灭的蕴火本源,拂宜濒临消散的魂魄如风中残烛,虽微弱,却顽强地一点一滴,缓缓重聚光华。 不知过了多久,拂宜长睫微颤,终于再次苏醒。洞内已不见魔尊身影,她支撑着起身,走向洞外。 正值清晨,山峦间薄雾如轻纱漫卷,草木枝叶上凝结的朝露晶莹欲滴,宛如无声细雨,洗涤尘世浊气。魔尊正负手立于洞外,远眺着这片生机盎然的景象,玄色身影与周围的清新生机格格不入。 他感知到她的出现,淡淡一眼扫来,不见喜怒。下一刻,袖袍随意一拂,数十道昏迷的身影杂乱地倒在洞前空地上。左边,赫然又是那个捕鱼小童,右边,则是二十名男女老幼,整齐排列。 让他们昏死,不过是为了避免求饶哭嚎的嘈杂,扰了清净。 “这次,本座不动手。”魔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锋利残酷甚于刀兵,“你杀他,”他目光看向单独的小童,“或本座杀了这二十人。选吧。” 一人之命,抑或二十人之命?魔尊给了一个简单的选择。 05蕴火巧智渡魔考,沧水仁心护众生 拂宜静立原地,身影在晨曦中显得单薄。她望向魔尊那冰冷幽深的眼底,又缓缓扫过地上那二十一个毫无知觉的生灵,最后目光落回四周被朝阳镀上金边的山林,深吸了一口带着露水清香的空气。 她伸出手,恰好接住一片树叶上滑落的清露,水滴在她食指指尖破碎,凉意沁入肌肤。 她将五指收入掌心,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拂宜,不选。” “仙子不选,”魔尊语气转冷,“这二十一人同丧。请仙子铭记,此二十一人,乃因仙子固执而亡。” “且慢!”拂宜猛地抬头,“我与魔尊一赌!赌我能保下这二十一人性命!” 魔尊缓缓抬手,魔力已蓄,他冷然一笑,“你无能抵御本座,如何自本座手下保人?莫要当我不知,你虽自身不死,却不能起死回生。救下他们,痴心妄想。” 拂宜深吸一口气,迎着他冰冷的目光,道:“魔尊想以杀戮引我入魔道,上次未能功成,这次也绝无可能。拂宜以魔尊两次失败为赌注,换魔尊答应我一事。魔尊,可愿赌么?” 魔尊抬眸,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向这个仙力低微却执拗非常、屡屡违逆他意志的女子,不明白她这近乎荒谬的自信从何而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被挑衅的兴味,吐出一字: “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衣袖如刀,凌空一划! 无声无息间,那二十一人瞬间咽喉洞开,血雨喷洒半空,染红土地,渗入地下,留下一片刺目的泥泞。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拂宜脸色瞬间发白,如此直接而残忍的杀戮景象,令她不忍直视,心中既怒又悲,浑身轻颤。 魔尊冷眼睥睨,道:“你输了。” 拂宜却大声道:“尚未!” 她闭起双眼,纯净的白色蕴火自她周身亮起,那光芒温和却不微弱,如同初生的晨曦,迅速扩散,将地上二十一人尽数笼罩。 片刻之后,血水仍在,泥泞依旧,但那二十一人颈间的恐怖伤口竟已消失无踪,面色也恢复了红润,胸膛开始微微起伏——显然已重获生机。 而拂宜周身的蕴火之光,却在这一刻黯淡到了极致,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绝无可能! 魔尊脸色微变。他若杀人,绝无转圜余地,方才那二十一人,确确实实是瞬间毙命。 他身形如鬼魅般瞬息移至拂宜面前,几乎与她鼻尖相抵,幽深的眸子死死锁住她的眼睛,语中带怒:“你做了什么?!” 拂宜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却还是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魔尊……可曾听闻,蕴火造生,沧水缔命?祖神盘古一息化蕴火,乃为生生之气;汗血化沧水,万物乃得缔命之机。上古之时,沧水润泽四野,掌生长之数。然沧水终不忍见众生生老病死、战乱不休……” 她气息微弱,语句断续,几欲坠地,却仍强撑着,抬起颤抖的手,紧紧攥住魔尊的衣袖,直视着他那双暗黑眸子,一字一字地说了下去:“遂解形散魄,融于千江万渎,非生非死,无形无质……”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草木叶片上那晶莹的晨露,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清新水汽。 魔尊面色依旧静如深渊,却隐现怒色。 是沧水!那早已消散于天地间的祖神遗泽,其仁心残念竟并未彻底湮灭,融于世间万水之中。而拂宜,则在她站出来要求打赌之时,便已感知并沟通了这弥漫天地间的沧水残意。 在他动手的刹那,沧水之力于无声无息间,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离开躯体的瞬间,悄然置换成了蕴含一线生机的水之精华。看似血涌毙命,实则只是重创濒死,维持了最后一刻生死间的微妙平衡。 魔尊目中带怒,拂宜却笑了,那笑容虚弱却澄澈,“水与血乃是同质,沧水仁心……终不忍见众人无辜罹难……” 话语终于说完,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耗尽。紧抓着魔尊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拂宜眼睫一阖,身躯向前倒去。 魔尊站在原地,未曾伸手搀扶,只是任由那具失去意识的身躯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这一局,他竟输了。 魔尊立于原地,目光落在倒地不起的拂宜身上。 清风拂来,吹动她素色的衣角,更显得那具衣物之下的身躯空荡、了无生气,宛如新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日光偏移,逐渐将她的身影笼罩。在那暖光之下,她周身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不可见的白色光晕,正极其缓慢地聚起点滴能量。 她的恢复,远比上一次更为艰难、缓慢。 魔尊衣袖一拂,将她带回了山洞。他的眼神透过山洞的幽光,落在拂宜身上。 灭世与护生,她的信念、执着与他同样坚定。只可惜,南辕北辙,注定相悖。 毁约弃诺,他可轻易将她投入黑渊。他太过强大,而她太过渺小。囚入黑渊,彻底解决她,固然简单,但未免太过无趣。 他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亲眼看到他是如何屠戮世间,毁灭一切。他要以她的哀切、愤怒、无能为力为乐。 让她明白,最终她一定会输。 洞中不知日月轮转了几回。 在某个晨曦再次降临之时,地上那具躯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眸中初时是一片空茫的虚白,倒映着洞外投入的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凝聚起一点微弱的神采。 拂宜扶着洞壁慢慢站起,目光与不远处的魔尊对上,他目中已不见分毫动过怒的迹象,眼神冷淡扫过她。 此魔心机深沉,难以测度。 魔尊在她起身的同时动作,两人一齐走出了洞外。 山洞之外,天地豁然开朗,竟是初春时节。 目光所及,漫山遍野绽出层层迭迭、深浅不一的青绿之色。野花竞相绽放,缀在茵茵绿草之间,和煦的春风拂过,带来泥土与新叶的清新气息。 见之,拂宜深深吸了一口气,连日来的沉郁被这生机涤荡了几分,心神为之一畅。她俯身,掌心轻柔地抚过脚边一丛不起眼的白色小花,花瓣细嫩,沾着未晞的晨露。 她抬起头,望向身侧那道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玄色身影,道:“魔尊要灭世,是要灭除这世间所有生命,连这无知无觉的花木走兽也一并不容吗?”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魔尊冷冷道。 “魔尊若执意以杀止杀,那花草何辜?” 拂宜说着,摘下一朵最白色小花,递到魔尊面前。微风中,那小花在她指尖微微颤动,洁白纯粹。 魔尊看也未看,反手间,一缕黑色的火苗凭空而生,瞬间将小花吞噬,化作一撮灰烬,飘散于风中。 拂宜眉头微蹙,再次露出了那种魔尊已然熟悉的、“不认同”的神色。 魔尊看着她眉宇间蹙起的细微痕迹,心中竟掠过一丝极淡快慰。摧毁她所珍视的东西,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朵野花,也能让她露出这般神情。 下一刻,拂宜伸出手,白色蕴火自她掌心亮起。那飘散的飞灰竟于光晕中重新汇聚、塑形,顷刻间,一朵与先前别无二致的白色小花静静躺回她的掌心。 魔尊只一个清脆的响指,那朵刚被复原的小花便再次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比上一次更为彻底。 拂宜并未立刻再去复原它。她回转身,直面魔尊,目光清亮而专注,极其认真地望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拂宜错了。魔尊若要烧,请烧拂宜便是。” “你哪里错了?” “惹得魔尊不快,便是拂宜过错。”她回答得平静,眼神却清澈见底,毫无谄媚或畏惧。 她真觉得是自己错了?魔尊心中冷嗤,这女人语气恭顺,可那眼神里,哪里有半分真正知错的样子?分明是另一种形式的固执。 他一声冷哼,未再言语。 拂宜不再看他,指尖蕴火再次流转,那朵历经两次毁灭的小花又一次于她掌心绽放。这一次,她没有再递给魔尊,而是抬手,轻轻将那朵白色的小花簪在了自己的鬓发间。 墨染般的青丝,映衬着那一点素净的白,朴素净洁,与她周身沉静的气质相得益彰。 然而,魔尊只是冷眸而视,目光凝注之处,一道无形的力量掠过,她发间那朵小白花瞬间焦枯、碳化,最终化作一小撮黑灰,从发间飘落。 “有心在此侍弄花草,”魔尊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可考虑清楚了?” 拂宜眉头微蹙,正欲开口,魔尊已打断她:“别再说那些六界止戈的废话,本座听厌了。” 拂宜将已到唇边的话语咽下,缓缓道出思虑已久的答案:“拂宜要魔尊与我共入人世,渡三世人生。” “三世人生,需耗费数百年光阴。”魔尊冷冷指出,对他而言,这时间虽不算长,但亦非弹指。 “魔尊与天地同寿,区区数百年,对魔尊而言,眨眼即过。”拂宜平静回应。 魔尊不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他当然知道她在盘算什么。 洞外春光明媚,山花烂漫,而两人间气氛凝滞。 “三世之后,拂宜绝不再纠缠魔尊。” “好,本座便允你三世。三世人生,一世三旬,百年之内,吾必再临。” “多谢魔尊。” 小剧场: 相亲相爱一家人(7) 蕴火拂宜:@沧水 @桃祖 爱你们,么么(???????3???)?? 桃祖:累了,别来找我 群通知:桃祖已退出群聊 06星夜迢遥赴寒山,利剑冰霜断匪患(第一世 九天之上,天界与妖魔联军征战不休,波及下界。天魔交锋的煞气与兵祸,瘟疫般蔓延至人间,致使人间亦是战火连绵,烽烟不绝。 幸而战端初歇,大宸新帝励精图治,深知民生之艰。数年间,朝廷严令重农桑、轻徭役赋税,大力安抚流民,垦荒筑田。如今,战乱方止,四野平息,正是百废待兴、休养生息之时。 在富庶的扬州地界,有一县名曰清江。因战事而元气大伤。直至近几年,百姓方得喘息,市集渐复喧闹。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慕容府正厅内,晚膳刚布好,下人便步履匆忙地引着楚家老爷与夫人疾步入内。两位亲家此刻前来,且面色惶急,慕容老爷立刻放下银箸,心知必有大事发生。 “兄嫂何事如此惊慌?”慕容老爷起身相迎。 楚老爷还未开口,楚夫人已是泪如雨下,声音带着哭腔与颤抖:“慕容兄,嫂夫人……阿锦,阿锦……今日随我去城外慈恩寺上香,回程途中……遇、遇了劫匪!”她话语哽咽,几乎难以成句,“他们要……要十万两银子才肯放人!我们一时哪里凑得齐这许多现银,只能……只能来求世兄相助了!” “玉锦被劫”四字如同惊雷,在静谧的厅堂中炸开。 原本坐在下首,正心不在焉摩挲着茶杯的慕容庭猛地抬头。那一瞬间,他周身温和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戾气。他豁然起身,几步便跨到楚夫人面前,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阴鸷如狼,浑身充斥寒意与戾气,紧盯着楚夫人,一字一句,声音寒彻入骨:“在、哪、里?” 他逼近的气势太过骇人,带着无形血腥的杀意,竟逼得心神已乱的楚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脸上血色尽失。 “庭儿!”慕容老爷见状,沉声喝了一句,提醒他注意礼数,莫要惊吓了已然六神无主的世交夫人。 慕容庭胸口剧烈起伏,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强行压下怒气,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带着铁锈般的味道。他甚至没有再去看厅内任何人,也没有等待楚家父母筹措银两的后续,骤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骏马冲出慕容府,蹄声如雷,踏碎长街寂静。 山寨隐于深山。慕容庭弃马徒步,剑鞘劈开荆棘,手背鲜血淋漓却毫无所觉。他心中焦急、愤怒、不安、杀气腾腾,只想杀尽面前所有人。 第一个匪徒自半路喝问,刀还未举起,剑锋已掠过咽喉。在哨岗上惊呼的守卫声音卡在半途,人已从高处栽落。第三个、第四个……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来者,剑光如冷电,所及之处只余倒地的闷响。 有人被这骇人气势所慑,转身欲逃。慕容庭腕抖剑飞,长剑脱手,如寒星贯透背心,将逃匪钉死在地。 二十一条人命,未能迟滞他半步。 他一脚踹开寨主房门。 肥硕的身躯正压在楚玉锦身上,撕扯她早已凌乱的衣襟。她的手腕被死死摁住,唇上咬出了血痕,眼底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倔强,没有匪首期望看到的恐惧与泪水。 她并不十分害怕。匪徒求财,不会轻易伤她性命。至于这正在发生的肮脏事——她清楚,错的、邪恶的是身上这个人,不是她。这念头像根坚硬的骨头,撑着她的脊梁不曾弯折。 她没有哭。 直到房门轰然洞开,那个熟悉的身影裹着夜色与血气闯入。 她知道她不会死在这里。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来。 却在看见他的一瞬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莫名地感到脆弱。 慕容庭只觉得心脏骤然停滞,向来握剑沉稳的手竟然在发抖。 那一剑快得只剩残影。寨主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剑尖已从后背贯穿前胸。慕容庭手腕猛转,剑刃在心脏处狠狠一绞——他还未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便已命丧黄泉。 剑锋抽出,寨主肥硕的身躯轰然倒地。温热的血点溅上楚玉锦的裙摆,她猛地一颤,像被烫到般缩了一下。 慕容庭甩落剑上血珠,朝她走来。 楚玉锦的目光却无法从地上那具仍在抽搐的尸体上移开。她从未见过死人,更从未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被如此利落地终结。胃里一阵翻搅,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你杀人了。”她声音发颤,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那双原本倔强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慌乱与无措。 慕容庭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嗯。”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 楚玉锦拢紧被撕破的衣襟,目光落在他染血的剑上,“杀人是重罪,即使他……” “是我冲动了。”慕容庭打断她,脱下外衣覆在她身上,“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让她闭上眼睛,自己强忍怒意替寨主穿好裤子。 “还有衙役在另一头救人,我们先走吧。”他横抱起她,在她耳边低语,“闭上眼睛,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 经过外间时,楚玉锦的睫毛在他颈间轻轻颤动,但她始终没有睁眼。慕容庭小心地绕过那些尸体,不让她沾到半点血迹。 阿锦不喜欢他这样。 她不必看见这满地的血腥,也不必知道他的双手沾满鲜血。 月光泼洒在山道上,两侧树影如鬼魅摇曳。慕容庭单手持缰,另一只手紧紧箍着怀中人的腰肢,骏马缓慢在山间走过,夜风刮过耳畔,带着血腥气的凉意。 楚玉锦不适地动了动。 只一瞬,慕容庭立刻勒住缰绳。马蹄扬起又落下,在原地踏出几声不安的响鼻。 “怎么了?”他声音低哑,带着未散尽的杀气,却又在出口时刻意放柔,“身上疼?” 山间路本就难行,她不擅骑马,身上又不适。 是他考虑不周。 楚玉锦没说话,只是将脸埋在他颈窝,很轻地点了点头。 慕容庭翻身下马,动作间带着压抑的滞涩。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来,楚玉锦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温顺地靠在他胸前。静默地走了一段,她忽然低声说:“我这样难受,你还是背我吧。” 他依言将她转到背上,调整了一个让她更舒服的姿势。楚玉锦安稳地趴着,鼻息间是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血干涸后的味道。惊惧过后,疲惫如潮水涌上,她眼皮渐渐沉重。 半个多时辰后,楚玉锦从朦胧睡意中醒来,抬眼便望见了漫天星子。 “迢迢银汉截星流。”她看着夜空,轻轻念道。 “纤云弄玉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句,声音低沉而平稳。 “我们很久没在晚上出来了吧。”她将侧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感受着布料下传来的体温。 “是很久。”慕容庭脚步未停,踏碎一地月光,“一年五个月。上次是在我父亲的生辰宴,我们偷偷溜出去看星星。” 楚玉锦轻轻笑了:“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 她又趴着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周遭仍是寂静的山野,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偶尔的虫鸣。 “容容,”她轻声问,“你累不累?” “不累。” “那你困不困?” “我不困。你先好好休息吧。” 楚玉锦便不再说话,只轻轻笑了笑。在这样的夜晚,她的心变得特别柔软,像浸满了温水的棉絮。 “阿锦,”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夜色更沉,“今夜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明白。”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忧虑,“只是……其他人恐怕也会知道是你杀了他。” 慕容庭骤然停下了脚步。 那一瞬间,心脏突然滞闷如死。他在想着如何护她周全,而她,竟也在同一刻想着如何包庇他。 “你不用担心这个。”他重新迈开步伐,走的沉稳。 此刻的安宁令她觉得安稳平和,又觉得这寂静美好得让人想要轻轻触碰,心中生出一点无伤大雅的顽皮。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挠了挠他胸前的衣料。 “容容不要难过。”她的声音贴着他后背传来,带着安抚的暖意,“你来了之后,我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了。我已经没事了。”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背着她,继续走在月色与星光铺就的归途上。 07红鸾星下清凉夜,共缔鸳盟同绣情 楚家府邸内,灯火通明。 楚玉锦的母亲一见女儿被慕容庭安然带回,立刻扑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眼泪濡湿了女儿的肩头。一向沉稳的楚父也红了眼眶,背过身去,用袖口擦拭着眼角,喉头哽咽着,半晌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慕容庭安排了下人准备热水与清淡的餐食,低声对楚夫人嘱咐:“让她用些东西,再好好沐浴歇息,莫要再问旁的了。” 待到楚玉锦回到自己熟悉的闺房,慕容庭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屏退了侍女,走到她面前,指尖轻缓地抚过她脸颊上那道已有些淡去的红肿掌印。 “还疼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楚玉锦摇了摇头,“不痛了。” 慕容庭的目光沉静却执拗地盯住她,又问了一次:“还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有。”楚玉锦迎上他担忧的视线,语气认真,“真的没有。若有,我定会告诉你,不会瞒你。” 慕容庭这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他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低声道:“好好休息。今晚一切,只当是噩梦一场,明日醒来,便都忘了。” 楚玉锦垂下眼睫,心中默想:怎么会是梦呢?那静夜山道,那漫天繁星,还有他背脊传来的温度,她一样都不想忘。可她明白他的意思,终究是不忍拂逆这份心意,轻轻点了点头。 “我在隔壁,”他最后说道,“有事唤我。” 虽是楚夫人今夜陪宿,慕容庭回到隔壁厢房后,却并未入睡。他凝神细听,直至隔壁传来楚玉锦均匀绵长的呼吸声,确认她已安睡,才悄然起身。 夜色如墨,县衙后堂寝室内,县令被一阵寒意惊醒。 甫一睁眼,便对上模糊的黑色人影。 未等他惊呼,冰冷的剑锋已贴上咽喉,激得他浑身一颤。 “别动,别喊。” 来人声音低沉,裹着夜风的寒意与血腥气。 县令僵在床上,冷汗涔涔而下,借着窗外微弱月光,只隐约看见一个挺拔的黑影轮廓。 “黑风寨已平,二十二具尸首留在山上。”那声音毫无起伏,报出的山寨位置、哨岗布置、关押人质的牢房位置,竟比他这县令所知还要详尽。 剑锋微微压下,县令喉间顿时传来刺痛。 “即刻派人上山,收尸,救人。天亮之前,这份剿匪之功就是你的。” 黑影语速不快,字字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与倨傲。 “你、你是何人……”县令嗓音发颤。 剑锋倏然撤回,黑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夜色,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警告: “若延误时机,走漏风声……我必回来取你性命。” 县令瘫软在床,捂着渗血的脖颈,直至此刻才敢大口喘息。他不知来人身份,却无比确信——方才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虽胆小迂腐,却难抵这“白捡”的剿匪功劳与随之而来的升迁诱惑,一番权衡,终是压下疑虑,为了政绩,配合地派出了衙役。 夜色浓稠,慕容庭在一家早已打烊的药铺前驻足。 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静立片刻,随后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掠进院内,指尖寒光一闪,内堂门闩应声而断。 老大夫在睡梦中忽觉颈间一凉,惊醒时只见黑暗中一道模糊的轮廓,冰冷的剑锋正贴着他的咽喉。 “避子汤,不伤根本的方子。”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每个字都带着剑刃般的寒意。 “若伤人半分,我先烧你药铺,再杀你全家。” 老大夫惊惧,颤抖着点燃床头的油灯,抓齐药材。 那道身影始终立在烛光之外的阴影里,唯有接过药包时伸出的手骨节分明,袖口沾染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待他悄无声息地回到楚家,在楚玉锦隔壁和衣躺下时,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清晨,他端着煎好的汤药来到楚玉锦房中。楚玉锦经过一夜安眠,精神已好了许多,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便蹙起眉头:“我已然无碍,这药……” 慕容庭温声打断:“昨夜山风侵体,这是驱寒固本的,喝了总没坏处。” 楚夫人也在旁帮腔:“阿锦听话,庭儿一番心意,莫要辜负了。” 见母亲与慕容庭一唱一和,楚玉锦虽不情愿,却也不愿他们再为自己操心,只好接过药碗,乖乖饮下。 安置好楚玉锦,慕容庭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父亲。他直言不讳,要求父亲即刻与自己同去楚家,将原定于明年秋日的婚期提前,越快越好。 “理由?”父亲慕容健捻须问道。 “经此一事,儿子只想能早日、也更名正言顺地护她周全。”慕容庭语气坚定。 慕容老爷看着儿子眼中不容动摇的决意,欣慰颔首:“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如此!为父这就去与你提亲!” 提亲过程异常顺利,两家早有婚约,如今更是心意相通。慕容庭与楚玉锦只在屏风后匆匆见了一面,连话都未能说上一句,婚期便定在了一月之后。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备婚。依照习俗,新婚夫妇婚前不得见面,否则于礼不合,亦不吉祥。 然而,十余日之间,楚玉锦日日对着满屋的红绸与绣样,偶尔就会想起慕容庭的身影。 慕容庭更加按耐不住。他忍了十几日,终是在一个深夜,避开所有护卫与仆人,悄然来到了楚玉锦的闺阁窗外。 他极轻地叩了两下窗棂。 “谁?”屋内传来楚玉锦带着警惕的询问。 “是我。”窗外是他低沉熟悉的声音。 楚玉锦一怔,起身开窗,只见慕容庭立于溶溶月色下。她讶异:“你娘竟然允你来见我?” 慕容庭敏捷地翻窗而入,低声道:“我偷偷来的。” 楚玉锦了然,唇角微弯:“难怪深更半夜,翻窗进来。” 慕容庭不理会她的打趣,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声音是化不开的温柔:“你最近……好吗?” 楚玉锦坐回桌边,手托香腮,叹了口气:“一点也不好。”桌上灯盏明亮,旁边散乱放着几幅绣品和丝线,“我娘如今拘着我在家,整日便是试嫁衣、挑首饰、选胭脂,还要我亲手绣这鸳鸯枕、鸳鸯被,真是无聊透顶。” 见她神态娇憨,言语间虽抱怨,却并无多少阴霾,慕容庭眼底最后一丝隐忧终于散去,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点笑意。他拿起桌上那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目中颇有赞赏:“虽未曾见你拿过绣花针,但想来天赋异禀,才能绣得如此精妙。” 楚玉锦幽怨地瞪他一眼:“那是我娘绣的,要我照着学。”说着,她从绣篮底下抽出一方绣帕递过去,“这个,才是我绣的。” 慕容庭接过来,只见帕子上两只水禽形体怪异,似鸭非鸭,似鹅非鹅,羽毛色彩杂乱,他实在没忍住,低笑出声:“我现在看出来了,这确是你绣的。” “不许笑!”楚玉锦有些恼羞成怒,伸手欲夺,“你家难道缺枕头被子不成?凭什么定要我绣。” “好了好了,”慕容庭将绣帕举高避开,含笑安抚,“你不愿绣便不绣,届时我们添置新的便是。” 楚玉锦眼睛一亮,随即又像般泄了气,嘟囔道:“你觉得我娘会听你的吗?” “这倒也是。”慕容庭一时语塞。 楚玉锦不想再纠结于刺绣,换了个话题:“你这几天在做什么?” “同你一般,试婚服,遴选宴客菜品,手书请帖。” 楚玉锦闻言,整个人无力地趴倒在桌上,下巴抵着桌面,闷声道:“我宁愿去选菜写帖子呢……” 正说着,慕容庭神色一凛,低声道:“有人来了!”话音未落,他已如一只敏捷的夜枭,悄无声息地翻身跃上房梁,隐入阴影之中。 几乎是同时,楚夫人敲了敲门,端着宵夜走了进来。母女二人说了会儿体己话,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慕容庭身上。 楚夫人轻叹:“单说他此次从绑匪手中将你安然救回,这份恩情,就够我们楚家记一辈子了。阿锦,成亲之后,你这孩子心性也该收收了,要好生侍奉夫君。” 楚玉锦小声嘟囔:“凭什么定要我侍奉他……” 楚夫人拿她没法,语气带着宠溺与无奈:“你这孩子,何时才能长大懂事些。” 楚玉锦生怕母亲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说教,连忙借口困倦,明日还要早起刺绣,这才将母亲送出了房门。 慕容庭从梁上轻轻跃下,两人对视一眼,想起方才楚夫人的话,一时都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半晌,还是慕容庭先开了口,声音低沉认真:“我不是为了要你报恩才和你成亲。” 楚玉锦抬眸向他眼底,不知为何又垂下了眼睑,喃喃说:“我也不是为了要报恩才和你成亲……” 慕容家和楚家在孩子未出生前就指腹为婚,成婚是早晚的事,但婚期提前,楚玉锦即不高兴,也不情愿。还是父母劝了许久才应下来。 但楚玉锦话没说完,慕容庭听她这句,心中那最后一点因“指腹为婚”而产生的不确定与忐忑,霎时间烟消云散,被巨大的喜悦与安定感取代。他雀跃的心情几乎要满溢出来,强自镇定道:“你早些安歇,我……我先回去了。” 楚玉锦踌躇了一会儿:“容容……” 慕容庭看向她:“怎么?” 她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完,只挥了挥手:“没事,你走吧。” 待他离去,楚玉锦才猛地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第二日,她便差心腹丫鬟给慕容庭送去一个锦盒。慕容庭打开,只见里面放着那幅她亲手所绣、颇为混乱的鸳鸯绣品,旁边还有一封简短的信笺,上书: 【一人一半,不然你以后没被子盖了。】 慕容庭拿着信纸,想象着她写下这话时顽皮又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得莞尔。 是夜,他带着那半幅绣品,再次熟门熟路地翻窗而入,将那绣绷亮在她眼前:“你当真要我……刺绣?” 楚玉锦单手托腮,笑吟吟地望着他:“是呀,既然是两个人盖的被子,要我一个人绣,未免太不公道啦。” 慕容庭挑眉反问:“那请帖也是我一人手书。” “那你也可以把请帖拿过来,我同你一起写!”楚玉锦立刻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的,“还有那菜品,我也要仔细选!” “好好好,”慕容庭对答如流,“明日我便遣人将请帖与菜单册子都送过来。” 楚玉锦满意了,立刻将一枚穿好红线的绣花针硬塞到他手中,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你既能舞刀弄枪,想必这小小的绣花针,也不在话下吧?” 慕容庭看着手中细如牛毛的针,眉头紧锁:“当真?” 楚玉锦不说话,只睁着一双明眸,笑盈盈地望着他。 慕容庭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认命地叹了口气。随后,他竟真的拿起那绣绷,就着灯光,仔细研究起针法走势,然后笨拙却又无比小心地,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楚玉锦在一旁看着他专注而略显僵硬的侧影,偷偷抿嘴笑了起来。 08晓镜新妆结姻缘,红烛低语夜未央 厅堂里的喧嚣声浪一阵阵传来,慕容庭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与宾客周旋敬酒,心下却早已飞向了那红烛高照的新房。待他终于得以脱身,踏着廊下渐深的夜色走向新房时,夜风微凉,吹散了他眉宇间的酒意。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试图让那因酒意和期盼而躁动的心潮平复下来。 然而,所有的准备都在他推开那扇贴着双喜字的房门时,瞬间土崩瓦解。 满目喜庆的红绸映入眼帘,跳跃的烛光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朦胧。楚玉锦穿着一身繁复华美的嫁衣,层层迭迭的绯色罗裙如云霞铺陈,金丝银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在烛光下流光溢彩。一方绣着鸳鸯的红盖头,将她的容颜与他的视线隔绝开来。 慕容庭的心跳骤然失序,如擂鼓一下重过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他忽然觉得唇舌一阵干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缓步走近,向来握剑沉稳、足以劈山断浪的手,在触碰到那柔软盖头边缘时,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方红绸掀起。 盖头下,是一张令他心魂动容的容颜。 烛光在楚玉锦清澈的眼底跳跃,仿佛落入了万千星辰。他看得心魂俱震,一时竟忘了言语。 楚玉锦却在他怔神的片刻蹙起了秀眉,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抱怨:“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身上都坐僵了。” 她分明是在抱怨,字句里透着不耐,可听在慕容庭耳中,却总觉得悦耳动听。 他耐心地温声解释道:“前头宾客敬酒,耽误些时间,让你久等了。” 楚玉锦眨了眨眼,面上掠过一丝讶异。她本以为他会如往常般与她斗上几句嘴,没想到他今日竟这般……退让。她正暗自嘀咕,便听慕容庭又道:“我们该喝交杯酒了。” “等等!”楚玉锦抬手制止,指了指自己头上那顶缀满珍珠宝石、流苏摇曳的沉重凤冠,苦着脸道,“先把这个卸下来,我戴了一天,脖子都快断了。” 慕容庭:“让我来吧。” 他走到她身后,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小心翼翼地将那象征身份与束缚的凤冠从她发间取下。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眉头微蹙,他将其轻轻放在一旁妆台上,回身看着她,指尖拂过她微微被压红的额角,“辛苦你了。” 楚玉锦抬起眼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是转性了?对我说这么多好话。” 慕容庭闻言,几乎要磨碎后槽牙。新婚之夜,他的妻子竟如此不解风情。 交杯酒的仪式简单而郑重。合卺酒液入喉,带着微辣的暖意。酒杯刚放下,楚玉锦便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嘟囔道:“困了,睡觉。” 说着,竟自顾自地开始解那繁复嫁衣的盘扣,动作利落地褪去外层华服,只着中衣,便飞快地钻进了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内侧,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紧张,却偏要强装镇定,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瞄着他。 慕容庭心中了然。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吉服外袍,吹熄了桌上跳跃的红烛,只留墙角一盏光线昏黄柔和的落地宫灯。他在床沿外侧躺下,与她隔着一段明显的距离侧身相对,轻声问道:“你今天很早起的?” 察觉到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楚玉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也侧过身面对他,抱怨道:“是呀,天没亮我娘就把我叫起来了。依云和阿雯,还有我娘,三个人围着我摆弄。” 慕容庭低声道:“我今天也早得很。” 他隐瞒了真相——其实是昨晚根本彻夜未眠,甚至在半夜心神不宁时,还忍不住偷偷去她闺阁外站了许久,直到听见内里均匀的呼吸声才悄然离开。 楚玉锦扁了扁嘴,目光落在他搭在屏风上的婚服上:“我看你的婚服也简单得很嘛,没有绣什么金线珍珠。你知不知道,我的那件可重了,而且还好几层!阿雯帮我穿的时候,费了好些力气呢。” 慕容庭不禁失笑,逗她:“也没见你脱的时候费什么力气。” “嫁衣都是难穿但是好脱的呢!”楚玉锦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试了好几身都是这样。” 慕容庭想到嫁衣坊背后那些隐秘的、为了方便新郎解开的巧妙设计,唇角又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只是这番用心,今夜显然是派不上用场了。新娘子自己利落地解决了。 楚玉锦在被褥里不安分地转了转身子,蹙眉道:“慕容庭,你的床太硬了。” 她很小的时候亲昵地叫他“庭庭”,后来他稍大些觉得羞赧,不许她叫,她便改口叫“容容”,再后来,他连“容容”也觉得过于亲昵稚气,她便开始连名带姓地叫他“慕容庭”。今夜,按礼她本该改口称他“夫君”的,但慕容庭心情极好,一点也不想在此刻纠正她。 他依言起身:“我去给你多拿两床软褥垫上。” 楚玉锦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打了个哈欠,带着浓浓的睡意道:“不用了,麻烦。”她顿了顿,又疑惑地丈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嘀咕道,“你的床和我家里的一样大,是怎么能睡两个人的?” 她的床、慕容庭的床、她父母的床规制确实相同,若是恩爱夫妻相拥而眠自然宽敞,可眼下她与慕容庭之间,简直还能再塞下一个人,自然显得逼仄。 她很是认真地建议:“你该买个更大点的床。” 慕容庭暗自咬牙,心道买大一点好让你睡得离我更远吗?面上却不动声色,重新躺下,淡淡道:“我觉得这尺寸挺好,不小。” 楚玉锦也无所谓,咕哝了一句:“随你吧。” 恰在此时,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咕噜”声。从中午梳妆打扮至今,她几乎水米未进,方才精神紧绷尚不觉得,此刻放松下来,饥饿感便汹涌而至。 “我饿了。”她摸着肚子,慢吞吞地说。 “等等。”慕容庭立刻起身,走到门外低声吩咐了几句。不过片刻,阿雯送进来一个食盒,还对着楚玉锦挤眉弄眼,不知在偷笑些什么。食盒里面汤、饭、菜、粥一应俱全,还冒着热气。 楚玉锦看着眼前丰盛的吃食,却微微蹙起了眉头,下意识地问道:“西郊那里……” 慕容庭立刻明了,温声接道:“你我成婚,府中大宴三日。西郊施粥铺的人,我都请到酒楼喝我们的喜酒了,断不会少了他们。” 楚玉锦闻言,眉眼舒展开来,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她生性良善,每月都去西郊施粥,慕容庭也同她去过好几次。 慕容庭笑了笑:“怎会少他们一杯喜酒呢。” 见她只着中衣,他拿起那件红色的吉服外袍,欲披在她肩上,“夜深了,仔细着凉。” 楚玉锦马上摇头:“不要,嫁衣很重的,我穿一次已经够啦!” 慕容庭被她这嫌弃的模样逗得再次低笑出声,他发现自己今天笑的次数,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他实在是太开心了。 连楚玉锦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歪着头看他,疑惑道:“慕容庭,你今天怎么总是笑?” 慕容庭面不改色,道:“你知道我天生爱笑。” 楚玉锦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骗人!。” 慕容庭凝视着她被烛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放柔了声音,那低沉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惑人:“我只是喜欢对你笑。” 楚玉锦的耳根瞬间染上一抹绯红,她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嘴上却不肯服软,小声嘟囔:“呸,,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慕容庭也不反驳,只是含笑将手中自己的婚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身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他的婚服更轻,却更宽大,男子礼服裹住她纤细的身躯,更显得她娇小可人。 她用了一些热饭,吃完后,她脱下他的外袍准备回床安歇,经过房中立着的铜镜时,脚步却顿住了。她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男子婚服、长发披散的身影,觉得新奇又有趣,不由回头问慕容庭,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我穿男装,是不是很俊俏?” 慕容庭倚在床边,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宽大的红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穿上婚服也还是个青涩少女,又因是男人衣裳,有一种别样的风流韵致。他认真地端详片刻,含笑评价:“三分俊俏,七分美丽。” 楚玉锦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忽然回过头来看他,唇边绽开一个极其熟悉的笑靥——那是她每次心生捉弄念头时,特有的、带着点小狐狸般促狭的笑容。 很奇异的,慕容庭立刻便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坏主意。 果然,她眨着眼睛,语气充满了调侃:“你如果愿意穿我的嫁衣,我一定会说你是‘十分美丽’!” 慕容庭:“……” 他无奈地扶额,不再多说,“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敬茶。” 翌日清晨,楚玉锦早早醒来,换好了日常的衣裙。慕容庭对她说:“你先出去等我片刻。” 待楚玉锦转身走向外间,他迅速取出一柄贴身匕首,寒光一闪,在手臂内侧划了一道浅口,殷红的血滴落在雪白元帕上。 09欢言笑语绕栋梁,软玉温香入君怀 婚后第三日,依礼回门。楚府上下自是热情款待,直至夜色深沉,二人自然宿在楚玉锦出阁前的闺房之中。 房间仍保留着她少女时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她惯用的馨香。慕容庭洗漱完毕,穿着中衣在铺着柔软锦褥的床上躺下,不过片刻,便微微蹙眉,侧首对楚玉锦道:“阿锦,你的床太软了些。” 楚玉锦瞥了他一眼,撇撇嘴:“你可以不睡这里嘛。你来了我还嫌挤呢。” 慕容庭暗自咬牙。他心爱的姑娘,似乎总以逞口舌之利、看他无可奈何为乐。 “我不睡这里,”他顺着她的话问,“那要睡哪里?” 楚玉锦闻言,立刻转过头来,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兴致勃勃地往上指了指。即使烛火已灭,也能想见她眼中那闪烁的璀璨光彩:“睡房梁上啊!反正你做惯了梁上君子,想来也不会陌生。” 她刻意拖长了“梁上君子”四个字,分明是在打趣他婚前夜探的旧事。 她话音未落,慕容庭眼底笑意闪过,忽然就想小小地惩戒她一下。“说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应当从未上过自己房间的房梁吧?” 他刚一开口,楚玉锦便敏锐地察觉到他意图不善,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只觉腰间一紧,已被他有力的手臂牢牢揽住。下一刻,天旋地转,耳边风声微过,待她回过神来,人已被他带着轻飘飘地落在了高高的房梁之上。 梁上积着薄灰,空间狭窄,无法躺下,因离屋顶太近甚至无法完全站直。慕容庭将她稳稳放在那方寸之地后,便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下,姿态轻盈优雅地落回地面,独留楚玉锦在上面只能憋屈地蹲着。 “慕容庭!”楚玉锦又惊又气,扶着旁边的木梁稳住身形,怨念地瞪着下方好整以暇的男人,“快放我下去!” 慕容庭仿若未闻,径自在那张铺着柔软被褥的床上躺下,甚至还故意悠闲地交迭起双腿,姿态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绵长的哈欠,仿佛准备就此安寝。他抬眸望向梁上那个气鼓鼓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今夜我们换一换。你当梁上君子,我睡床。我保证明日就换回来。” 楚玉锦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捶他。但她既不想真的在这布满灰尘的梁上过夜,心底也笃信慕容庭绝不会让她如此难堪。她抿了抿唇,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放软了些:“慕容庭,你快放我下来。” 慕容庭自然听出了她话音里的那丝示弱,心中受用,却故意装作没听见,还想再多享受片刻她这难得的乖顺,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更动听的讨饶话。 然而,楚玉锦的倔强却超乎他的预料。她见他无动于衷,骂了一句“混蛋”,把心一横,竟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床的方向纵身一跃! 慕容庭万万没料到她如此胆大妄为,想也未想便如离弦之箭般飞身而起,凌空将她稳稳接住,打横抱在怀中,臂弯将她箍得紧紧的。 慕容庭低头看着怀中的人,有些无可奈何,目光深处却盈满了温柔与宠溺,“就不怕我接不住你?” 楚玉锦双手顺势搂住他的脖颈,这个熟悉的姿势让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被他从匪寨救出的那个夜晚。她嘴上不肯服软,哼道:“那你就倒霉了,新婚第三天就要当鳏夫。” 这般口无遮拦的不吉利话,若让她母亲听见,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慕容庭也被她气笑了,顺着她的话道:“鳏夫倒不至于。不过你难免要断手断脚,休养三月。而届时,我是绝对不会照顾你的。” 他与她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乐在其中。 楚玉锦瞪圆了眼睛:“我就知道你薄情寡幸!” 慕容庭抱着她往床上走,唇角勾起,并不反唇相讥。他明白她就是在恃宠而骄,而他其实很喜欢、非常喜欢她这样。但现在他在想,他早晚要亲坏这张伶牙利齿、专会气他的唇,让她明白,故意招惹他是要付出代价的,要让她这张嘴除了说爱他之外再说不出别的。 慕容庭把她放在床上,俯身的时候二人离得很近。 楚玉锦板着脸说:“你又在笑,肯定不怀好意。” 明明熄了烛火夜色如墨,楚玉锦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知道他在笑。 慕容庭本欲放下她便起身,闻言却故意又凑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要与她的相触,每一个字都裹着低沉而荡漾的温柔笑意,他将语速放得极慢,带着蛊惑:“瞎说。我明明在想天大的好事,你要不要再猜猜?” 他与她呼吸交缠,距离近得只差分毫便是一个吻。楚玉锦心头猝然狂跳,在他这般狎昵而充满柔情的笑意中,先前那股不管不顾的勇气瞬间消散,她转过头,紧紧闭上眼睛,将自己埋进被子里,闷声闷气地嘟囔:“我要睡觉了,才不跟你闹。” 慕容庭在她身侧躺下。今夜这场唇枪舌剑,算是各有胜负。难得见她先退缩,他却奇异地不想乘胜追击了。 他望着帐顶,含笑道:“睡你这么软的床,总比做梁上君子好。” 楚玉锦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没有再接话。或许是在自己自幼熟悉的房间里,身心格外放松,她很快便沉入了梦乡。而慕容庭,却一时难以入眠。 因此,当睡梦中的楚玉锦无意识地转过身,手臂搭上他的腰际,寻找热源的本能让她偎进他怀里时,慕容庭全身瞬间僵住,呼吸都为之停滞。 成亲以来,他们虽同床共枕,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从未有过如此亲密无间的拥抱,即使他们名义上已是夫妻。 怀中是她柔软温香的身躯,隔着薄薄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和玲珑曲线。慕容庭一动也不敢动,仿佛生怕稍一动作,这梦中主动投怀送抱的珍宝便会如幻影般消失。他极轻极轻地,几乎是气音般唤了一声:“阿锦……” 没有回应。只有她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她已熟睡。 慕容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臂,极轻极缓地环上她的纤腰,虚虚地揽住,不敢用一丝力道,生怕压着她,惊扰了她的好梦。 然而,他这细微的动作,却换来了楚玉锦另一番无意识的动静。 他心脏几乎停跳,以为她要转身离开,却感觉到怀中的她只是在他肩颈处依赖地蹭了蹭,寻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是一个全然信赖、毫无保留的亲密姿势。 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肌肤,带起一阵阵细微而磨人的痒意。她睡得安稳香甜,慕容庭却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和体内奔涌的燥热,彻夜难眠。 真是……前世的冤家。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楚玉锦自酣梦中悠悠转醒,尚未完全清醒,便先察觉到自己正紧密地贴合在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手臂甚至还环着对方的腰。 她脸上一下子热了起来,心跳骤然失序。她不欲惊醒慕容庭,屏住呼吸,试图悄悄撤回自己的手,然后才做贼般悄悄抬起眼帘,想窥探一下他的状况。 然而,甫一抬头,便直直撞入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中。 那是一双柔情的、含笑的眼眸,他脸上的表情也很温柔。 他竟一直醒着,就这样不知看了她多久。从她醒转时的迷蒙,到发现亲密姿态后的慌乱,再到试图偷偷逃离的窘迫,尽数落在他眼中。 楚玉锦的脸瞬间红透,连耳尖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慕容庭不禁心想,锦被之下,她怕是全身都羞成了漂亮的粉色。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将发烫的脸颊埋入枕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我……我还没有睡醒呢。” 慕容庭低笑一声,从身后贴近,结实的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腰肢,将下巴轻轻搁在她单薄的肩上,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与慵懒:“我也还没有睡够。”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楚玉锦只觉得被他贴近的背部一片滚烫,全身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无所适从。那是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失控感,仿佛置身云端,不断下坠。她终是忍不住,小声道:“你别抱着我……我很难受。” 慕容庭闻言,心头一紧,立刻松开了手臂,只怕她是忆起了山寨中不愉快的经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柔安抚:“好。你再睡会儿,我陪你。” 楚玉锦觉得自己完全招架不住他这般温柔的语调,心中像是被羽毛反复撩拨,痒得难耐,又慌得无措。她无比怀念起与他斗嘴吵架的日子,那至少让她觉得安全、熟悉。此刻这种仿佛要被他的柔情溺毙的感觉,让她心慌意乱,只想抓住点什么来确认些什么。可是,那些想要挑衅、想要斗气的话到了嘴边,却在他这般轻柔的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10庭前新梅映小楼,月色侵阶影幽幽 在楚家度过了回门礼后的第三日,楚玉锦便生出些赖着不走的心思。第四日清晨,阿雯已将行装收拾妥当,她却倚在闺房窗边,望着院中熟悉的花草,对身旁的慕容庭懒懒地道:“容容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再多住几日。” 慕容庭正对着铜镜整理衣襟,闻言动作未停,从镜中看着她倚窗的侧影,只淡淡道:“那我也住下。” “胡闹!”恰巧端着早膳进门的楚夫人听得此言,立刻蹙眉,“已成婚的夫妇,哪有长久住在娘家的道理?于礼不合,徒惹人笑话。” 她将食盒放下,转而拉起女儿的手,软语劝道,“阿锦,既已出嫁,便该以夫家为重,岂能如此任性?” 楚玉锦抽回手,走到慕容庭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抱怨,语气里带着七分抱怨三分落寞:“你那院子……太空了嘛。除了两棵老桂树,便是光秃秃的石板地,瞧着就冷清。哪像我这里,” 她回身指向窗外自己精心打理的小园,此时各色菊花开得正盛,墙角还有几丛翠竹,“四季都有花草看,多热闹。” 慕容庭转过身,面对着她。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温和的光影。他并未因她的挑剔而不悦,反而极认真地看着她:“正因你觉得空,才更该好好布置。你想想该种些什么,我们去买回来。” “好啊!”楚玉锦眼睛倏然亮了起来,那点小性子瞬间被这允诺带来的兴奋取代,“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我要去买花种,还要去花市挑几盆好的兰草和山茶!” 她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立刻便将片刻前的不愿抛诸脑后,拉着慕容庭就要往外走。 楚夫人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放下心来。 回到慕容府,楚玉锦当真雷厉风行起来。她指挥着下人将院中一角原本堆放杂物的角落清理出来,亲自去花市挑选了十几种花苗、种子,又购置了几个造型古朴的陶盆。不过两三日功夫,那原本只有桂树兀自立着的庭院,便多出了几方错落有致的苗圃和盆栽,虽尚未繁花似锦,却已显露出勃勃生机。 慕容庭对此并无异议,大多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看她蹲在泥土边,裙角沾了尘也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将一株株幼小的花苗埋入土中,脸颊因劳作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亮晶晶的,比园中任何一朵花都要鲜活。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慕容庭从书房出来,见她正对着那两棵桂树发愣,便走了过去。 “怎么了?” 楚玉锦回过头看他:“庭前的景致是好了些,但总觉得还缺一棵能经冬的树。我听说西山有野梅,香气清冽,凌寒而开……我们去找一棵来种,好不好?” 她用了“我们”。慕容庭心底某处微微一动,自然无有不从。 西山并不远,两人轻车简从,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山脚。秋日的山林色彩斑斓,楚玉锦兴致极高,提着裙摆走在前面,慕容庭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的身影。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上,发现了几株姿态遒劲的野生梅树。 楚玉锦相中了一棵不算高大,但枝干舒展,颇具画意的。慕容庭便挽起袖子,取了带来的铁锹,亲自动手挖掘。他动作小心,尽量不伤及根系,费了些功夫,才将那棵梅树连根带土完好地取出。 回府后,两人又一起在院中选了处向阳的位置,将梅树仔细种下。楚玉锦亲自为它浇了第一瓢水,然后直起身,望着那在秋风中轻轻摇曳的枝条,仿佛已能闻到冬日里那冷冽的幽香。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唇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等到下雪时,我们就能在院里赏梅了。” 慕容庭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上,又看向那棵新植的梅树。这原本空旷冷清的院落,因她的到来,正一点点被色彩、生机和她所钟爱的气息填满。他心中那片常年冰雪覆盖的荒原,似乎也因这一草一木,特别是眼前这个种花种得满手是泥却笑靥如花的女子,而悄然消融,透出了暖意。 “到时,”他低声应道,神色温柔,“我们一起看。” 又过一段日子,深秋的红色枫叶遍染群山,楚玉锦最终还是把母亲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这日清晨她抱着绣枕赖在雕花床上,对来催妆的母亲软声撒娇:“娘,就让女儿再多住三日嘛,您不是说新得了西湖龙井?我和容容还没尝过呢。” 慕容庭正在院中看米铺的帐,闻言指尖一顿,看着那个躲在娘亲身后冲他眨眼的女子,笑道:“娘,我正好有些事要向爹请教。” 楚夫人看着女儿得逞的笑靥,又见女婿眼底的纵容,终是无奈地点了点楚玉锦的额头:“嫁了人还这般孩子气!” 却转身吩咐厨房添几道两人爱吃的菜式。 如此这般,楚玉锦今日说楚府厨子新研制的桂花糕滋味独特,明日说父亲收藏的孤本还没品读,总寻得出三五理由,和慕容庭在两家之间来回住着。 霜降那日清晨,寒意乍起。楚玉锦突然掀开锦帐,窗外薄雾尚未散尽,庭院里的花草都覆着一层白霜。她赤足踏过冰凉的地板,走到正在更衣的慕容庭身边。 “我们今日回家吧。”她望着镜中他系带的手,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 慕容庭系衣带的手微微一顿,从镜中看她:“怎么?” 她却已转身,踩着满地初阳的曦光走向窗边:“该给梅树修修枝了。”顿了顿,嘴角微微弯起,道,“我梦见它开花了。” 慕容庭注视着她在晨曦中泛着柔光的侧脸,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好,回家吧。” 11焚风血骸啸不休,赤雨倾天恨难收 冬月初七,霜寒初降。 晚膳时分,慕容庭与楚玉锦相对而坐。 楚玉锦望着窗外,道:“过几天,要下雪了吧。” 慕容庭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差不多时节了。” “你还记得去年下雪是什么时候吗?”她问。 “冬月下旬,具体日子记不清了。” 楚玉锦笑着摇头:“我记得,冬月十七。我本来要找你烤地瓜的,后来西郊有个孩子过生辰,我和阿雯拿了好多地瓜过去。” 慕容庭放下筷子:“怎么没有叫我?” 她笑了笑:“在街上买吃的,就忘记了。” 慕容庭失笑,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你怎好把我的地瓜给别人。” “又不是欠你的。”楚玉锦回嘴道。 他眸光一转:“明日烤地瓜吃吧。” 楚玉锦的眼睛立刻亮了:“要买那种又大又甜的。” 慕容庭微微颔首,温声道:“好。” 晚膳毕,两人说了会儿闲话,便早早歇下了。床榻上,帐幔低垂,将室内的温暖与室外的寒意隔绝开来。 慕容庭在子夜时分猝然惊醒。 帐内炭火正旺,他却浑身冷汗涔涔,指尖犹自震颤。身侧的楚玉锦睡得正熟,一只手还搭在他腰间,呼吸轻浅均匀。他缓缓坐起身,掀开锦帐一角。窗外月色惨白,那株梅树在夜风中摇曳,疏影横斜,影影绰绰。 他闭上眼,梦中血红景象犹在眼前。 黑风寨的山道上尘土飞扬,他的剑锋拖曳在干裂的泥地里,划开一道道深痕。两侧的松林在燃烧,烈焰舔舐天幕,将半轮月亮染成血色。 寨门早已被他劈碎,守门的匪徒倒在血泊里,喉间一道细线,血沫汩汩涌出,在干涸的土地上蔓延。慕容庭记得这个人的眼睛——在他挥剑的刹那,那双眼睛里没有凶悍,只有惊惶。 但他没有停。 剑锋掠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胸膛、脖颈,他听到肋骨断裂的脆响,触到肠脏蠕动的温热。血溅在他脸上,黏腻腥甜,他却觉得畅快。原来杀戮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挥、一刺、一斩。剑刃剖开血肉的声音,比世间任何声音都更悦耳。 “饶命……”一个年轻的匪徒跪在血地里磕头,额上沾满尘土和血沫,“我、我是被逼的……” 慕容庭的剑没有半分迟疑。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的眼里流露出的恐惧之色,几乎凝成实质。 他踏过一具具尸体,走向寨主所在的屋子。每一步都踩在血泊里,干涸的土地吸饱了鲜血,变成暗红色的泥沼。有个尚未断气的匪徒抓住他的脚踝,他低头看了一眼,足尖轻轻一碾,腕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如折断枯枝。 当他踹开那扇门,看见压在楚玉锦身上的肥硕身躯时,滔天杀意如岩浆喷涌。那一剑不仅贯穿心脏,更将整具尸身钉在地上。剑锋在血肉中搅动时,他听见自己在笑。 快意。前所未有的快意。 屠尽寨中二十二人后,他站在尸山血海中,看着冲天烈焰将夜空映成白昼。血腥气笼罩整个山野,他却深深吸气,沉醉其中。 梦境与现实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慕容庭看向床对面的墙壁,那里原本挂着一柄剑,成婚之后,他将剑收了起来。 阿锦不喜欢兵器。 但他不能否认,剑锋划破血肉时,在他清醒时那些隐秘的、被压抑的冲动,化为最真实的触感与最淋漓的快感。 在此之前,他从未伤过一条人命,却为何会沉溺于杀伐。 他不能用为她来解释。 他盯着帐顶,房间内一片黑暗,身边人呼吸平稳绵长,并不会为梦境所扰。 又过了几日,冬夜寒意减深,楚玉锦向来怕冷,而他身上素来温暖,她便常常不安分,将手伸到他胸膛里取暖。 她将手贴在他中衣上,可布料阻隔了温度,她不满地蹙眉,竟直接从他衣襟探进去,掌心瞬间被温热的肌肤包裹。 “你身上好热……” 她满足地喟叹,指尖无意识地在赤裸的胸膛上游走。这具身体对她而言是新奇的疆域,没有掺杂半分男女情欲的念头,他的肌理线条、心跳节奏都让她好奇。她的指腹不小心轻擦过某处微凸,听到头顶传来抽气声。 慕容庭不一样。 他紧绷着身体,喉结上下滚动,强忍了又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摸,后果自负。” 楚玉锦瞬间没反应过来,待她明白他那句话里的禁忌之意后,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暗骂他下流,转身过身去不看他。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慕容庭忽然想起山寨里那双含泪的眼,心猛地一沉。他小心扳过她的肩,执起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按回自己心口。 “这里,”他的心跳在她掌心下擂动,“还摸吗?” 楚玉锦像被烫到般抽回手,“不摸,谁稀罕!” “好吧,”他从背后揽住她,“但我觉得有些冷。” 两句火热的身躯相拥而眠,渐渐入睡。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旷野。 天幕是诡异的暗红色,日月星辰暗淡无光,血云流动。无数扭曲的身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三头六臂的罗刹、形状怪异的妖魅、手持雷戟的神将。嘶吼咆哮,声音刺耳欲聋。 慕容庭低头,自己穿着一身玄黑长袍,手中长剑泛着幽蓝寒光。他笑了,笑声在旷野中回荡,竟压过了万千妖魔的嘶吼。 第一个冲来的神将被他一剑腰斩,金甲碎裂的声音如鸣玉磬。第二个妖魅被他徒手撕成两半,温热的血液泼洒在脸上,他伸出舌尖轻舔,竟是甜的。 杀!杀!杀! 剑锋所及,神佛俱灭。他踏着残肢断骸前行,每一步都踩碎一颗头颅。有个仙子模样的神灵跪地求饶,泪眼盈盈,他捏碎她的喉骨时,听见自己愉悦的叹息。 瞬息之间,天地倒悬。 慕容庭发现自己立于一片无垠的黑色水域之上,脚下波涛汹涌,深不见底。水面漆黑如墨,倒映不出丝毫天光,只有黏稠的涟漪无声扩散。突然,远处水面剧烈翻腾,一道巨大的漩涡骤然形成,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嘶鸣,一头庞然巨兽破水而出! 正是上古凶兽九婴。其形如巨蟒,身覆漆黑鳞甲,泛着幽冷金属光泽。庞大的躯干上,七颗狰狞的头颅昂然耸立——它本该有九首,如今却只剩七颗,断裂的颈项处血肉模糊,更添几分凶戾。每一颗头颅都状如龙首,却又更加扭曲邪恶,猩红的竖瞳燃烧着暴虐的火焰,巨口开合间,利齿如戟,腥臭的涎水如雨滴落,腐蚀得水面滋滋作响。 九婴七首齐昂,发出撼天动地的咆哮,声浪几乎要撕裂耳膜。庞大的身躯搅动黑水,掀起如山巨浪,猛地冲天而起。七张巨口同时张开,喷出炽烈无比的烈焰。 七道赤红火柱汇成一片焚天火海,瞬间吞噬了整个天空。白云在触及火焰的刹那便汽化消失,湛蓝的天幕被硬生生灼烧成一片触目惊心的、均匀而压抑的火红色。没有云彩,没有日月,只有无边无际的火红,仿佛苍穹本身正在燃烧。炽热的气浪翻滚而下,空气因高温而扭曲,慕容庭感到呼吸都带着灼痛,发丝仿佛都要卷曲焦枯。 然而,面对这灭世般的景象,慕容庭胸腔中涌起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战意与……愉悦。 他纵声长笑,笑声穿透烈焰的轰鸣,带着令人胆寒的畅快。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泛起幽蓝冰冷的寒光,与漫天火红形成极致而诡异的对比。 他足尖在黑水之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道逆射的流星,主动冲向那片火海与那七首巨兽。烈焰舔舐着他的衣角,却无法伤他分毫。他穿梭在七颗头颅喷吐的火柱间隙,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九婴见状愈发狂暴,七首从不同角度疯狂撕咬、喷吐,火网密集,欲将他彻底焚灭。慕容庭却如鬼魅般飘忽不定,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他眼中的兴奋愈来愈盛,那是一种找到值得一战对手的狂喜,一种释放内心深处毁灭欲望的酣畅。 九婴三首将他围困,其余四首堵住上下左右退路,他被逼得闪避不及,后背就是蛇口,他却身姿极为灵活地一扭,躲过这一口。蛇首八方齐围,闪避间他的左臂被它血淋淋撕扯下,吞入腹中,他却突然狂妄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 一瞬变化,一瞬杀机,与狂笑同时迸发的是极为刺目的的白光,霎时照亮整个天际,九婴被突如其来的刺目白光逼退。 时机已至! 他骤然拔高身形,凌驾于九婴七首之上。双手握剑,举过头顶,周身气势攀升至顶点。那幽蓝的剑光暴涨,寒意森然,化作一道横贯天地的巨大光弧。 随着他一声裹挟着无尽杀意与快意的暴喝,剑光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秒,七颗狰狞的头颅与庞大的身躯分离,同时冲天而起!腥臭的兽血如七道喷泉,狂涌向燃烧的天空,血雨凄厉落下。 六颗头颅保持着惊怒的表情,坠入下方的黑色水域,溅起滔天巨浪。然而,那第七颗头颅,却在飞起的瞬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狰狞的鳞片消退,猩红的竖瞳化为含泪的杏眼,扭曲的兽首轮廓重塑成一张他刻骨铭心的容颜——青丝散乱,玉面染血,正是楚玉锦!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里,此刻噙满了泪水。 “容容……” 所有的狂笑,所有的战意,所有的快感,在这一声无声的呼唤中轰然崩塌。 慕容庭瞳孔骤缩,脸上的畅快笑容瞬间冻结,手中的剑,再也握持不住,脱手坠落,哐当一声,砸在脚下的黑色水面上,也砸碎了这个血腥而诡异的梦。 慕容庭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狂跳如擂鼓,额上出了一层冷汗。梦中那一剑斩落七头的淋漓快感犹在指尖震颤,与最后那颗头颅带来的刺骨惊悸交织成一种令他战栗的诡异余韵。那焚天的炽热与楚玉锦悲凉的泪水,一同烙印在眼前。 “嗯……”身旁的楚玉锦被他剧烈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容容?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向他靠近。 慕容庭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感受着她真实存在的、温热的体温和平稳的心跳,他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些许,只是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呀?”她在他怀里声音沙哑地问,脑袋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抱紧她。该如何诉说?说他沉浸在杀戮的快意中?说他在梦中几乎……“杀”了她? 楚玉锦等不到回答,睡意再次袭来,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呓语喃喃:“别怕……只是梦而已……” 窗外,恰好远远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凄厉划破寂静,令人心悸。慕容庭抬眼望去,只见院中那株梅树的枝桠透过月影,倒映在窗户上,影影绰绰,竟与梦中那些狂舞的蛇首有几分诡异相似。 他将趴在他怀里再度睡熟的楚玉锦放回枕上,为她仔细掖好被角。自己却再无睡意,只是静静坐在榻边,直到晨光熹微,慢慢驱散黑暗,将房间内的一切渐渐照亮。 12雪魄梅魂叩窗扉,证尽人间又一回 冬月二十清晨,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 细碎的雪籽敲打着窗棂,簌簌作响。 楚玉锦正趴在窗台上,对着院中那株梅树叹气。 光秃的枝桠覆着薄雪,在凛冽风中纹丝不动。她伸出指尖在结霜的窗棂上画梅花,第五朵还没画完,忽然转身往外跑。 “披风。”慕容庭的声音从书房方向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手里拿着她件白色斗篷。 楚玉锦任由他给自己系带子,眼睛还黏在梅树上:“你说它是不是冻坏了?怎么还不开花?” 他笑了,拂去她发间沾的雪星,“梅花怎么会怕冻。” 楚玉锦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只是心急而已。” 她抬起头,细碎的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飘下,落在脸上,清冽彻骨,“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有雪无梅,总是差一些。” 慕容庭嘴角微微上扬,“阿锦,要耐心。你先坐着,我去拿些茶叶来煮。” “那我去拿地瓜来!” 过了一段雪中煮茶烤地瓜的日子,这日清晨,天光未亮,楚府门前已备好青帷马车,要去西山寺上香。楚夫人由丫鬟搀着登上马车时,见女儿正扯着慕容庭的袖口说悄悄话,不由轻咳一声:“佛门清净地,莫要嬉闹。” 楚玉锦忙松开手,规规矩矩坐好,却在车帘落下时,故意将指尖探进慕容庭掌心挠了挠。慕容庭面不改色地握住那只作乱的手,也在她的掌心挠了挠。 马车行过喧闹街市,碾过青石板路辘辘西去。待驶出城门,楚夫人已靠着软垫浅眠,手中还捻着沉香木佛珠。楚玉锦掀开马车车窗帘子,忽然轻扯慕容庭的衣袖,指着窗外道:“你看那处山谷——” 慕容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西山南麓一处三面环山的坳地里,竟有绯云浮动。待马车驶近些,才看清是成片的梅林。不同于城中梅树尚在休眠,这些梅枝已缀满鼓胀的花苞,淡粉花萼包裹着将绽未绽的玉瓣,在朝阳下透出莹润光泽。更有几株向阳的早梅已微微绽开,嫩黄花蕊若隐若现,冷香被山风挟着漫进车厢。 楚夫人也被香气惊醒,扶着车窗惊叹:“怪道今早喜鹊喧喧,原是遇见梅仙献瑞。” 楚玉锦细细看了地形,“三面环山,北风不侵,定是占了地利之便,梅花才开得这般早。” “说得不错。西侧这道雪坡,恰如明镜反照日光。加上地气汇聚,比城中暖热许多。” 楚夫人笑看两人对话,楚玉锦转头对她笑道:“娘可知《花经》有载,天侯暖处,花信能早十余日呢。” 说着朝慕容庭眨眨眼,“可惜咱们院子缺了这般地利。” 慕容庭闻言,侧目望她,她眉眼带着笑意,像枝头那几朵含苞的花,娇俏又惹人怜爱。 他唇角微弯,“天时地利难夺,”他慢慢道,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可勉强。山中城中花开时节不同,也是妙事。” 楚玉锦点点头,“说的也是。正因花开时间不同,才有方才未知的欣喜。” 楚夫人合眼休憩,对女儿女婿的亲昵视若未见,手中佛珠捻动的速度慢了下来。马车又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西山寺的飞檐斗拱终于在山林间隐隐现出。此处香火鼎盛,寺前早已停满了华贵的车轿,人流如织。 慕容庭先一步下了车,回身伸手扶她。楚玉锦挽着楚夫人的臂膀,一路穿过喧闹的山门,沿着石阶步步登高。她一路轻快,却在踏入大雄宝殿时,不自觉放缓了脚步,收敛了笑意。 殿内金身佛像巍峨庄严,宝相慈悲。香烟缭绕间,庄重肃穆。楚夫人虔诚跪拜,楚玉锦亦双膝落地,默默祈求家宅安康,父母康健。 而慕容庭,则只是身形如松地站在她们身后。他没有跪拜,眼神清冷而幽深,扫过殿内众生,与这片清净地格格不入。 他虽不拜佛,却并未催促。直到楚夫人起身,由丫鬟扶着去偏殿歇息,殿内才渐渐安静下来。 楚玉锦和慕容庭对视一眼:“走吧,我们去瞧瞧那片早梅。” 慕容庭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两人从偏门出,沿着一条积着薄雪的幽静小径缓缓下山。这条路并非香客所走,清幽寂静,梅香渐浓。 天上渐渐下起小雪,两人却混不在意,继续前行。 行至那片三面环山、得天独厚的坳地,?这里的梅花果真开得极盛,近处看来更加繁艳。绯红如胭脂,团团簇簇,压着积雪,如一片落入凡尘的霞云。冷香扑鼻,沁人心脾。 楚玉锦走到一棵梅树下站定,慕容庭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眼前的梅海。他抬手,指尖碰了碰她垂落的鬓发,替她拂去几片从飘落的细小雪花。 慕容庭看着她的侧脸,忽然伸手,折下一段开得正好的梅枝。 他将那梅枝递到她眼前,?楚玉锦接过,动作小心。她将梅枝凑近鼻尖闻了闻,那冷香入脾,让人心头一清。她笑起来:“梅花开得这样好,是该折几枝回府。” 慕容庭又从她手上接过了那段梅枝,将它轻轻别在了她腰间的系带上。淡绯色的花朵贴着白色的斗篷,成了最雅致的装饰。 楚玉锦伸手,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触手即化,一片梅花花瓣缓慢落下,也落在她的掌心。 她道:“雪魄梅魂,清冷寂寥。” 慕容庭也伸手,接到一瓣落梅,“梅雪相伴,怎会寂寥。” 楚玉锦转过头,对他灿然一笑,“是啊,怎会寂寥。” 回家之后,楚玉锦等了又等,临近年关的时候,院中那棵梅树绽了第一枝花。 慕容庭推开房门,便见院中那棵他们亲手种下的梅树,已疏疏落落地绽开了几朵淡粉的花苞,在凛冽的寒气中怯生生地探着头,幽微的冷香被风送入鼻尖。 楚玉锦显然也发现了,连衣服也没穿好就往院里走,慕容庭眉头微蹙,一把将她拽住,拿起搭在屏风上的白色斗篷,仔细为她系好带子,又将她冻得微红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这才允了她出去。 院中的石阶已覆了一层薄雪。那株梅树确实开了花,虽未成片,但点点娇蕊映着皑皑白雪,别有一番清艳风姿。楚玉锦欢呼一声,挣脱他的手跑到树下,鼻子轻动嗅那梅香,又踮脚去够高处的花枝。他走到她身边,顺手将她高高抱起,楚玉锦的手指终于能够够到一段梅枝,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冰凉柔软的花瓣,然后弯下树枝,笑嘻嘻在他鼻尖轻晃。 “香不香?” 冷香袭来的刹那,她冰凉的手指也贴在他颈间。慕容庭呼吸骤乱,臂弯不自觉收紧。 他喉结微动,“很香。” 她从他身上跳下来,绕着梅树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的确只有一枝梅花是盛开的,但有好些花苞尖端,已经破出点粉红颜色了。 她道:“明天会开得更多。” 二人站在梅树下,楚玉锦突然转过身来,调皮地将手探入慕容庭的颈间取暖,指尖冰凉,贴上肌肤那刻,他的肩微微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抚上她的腰。 她仰起头,眸中映着飘雪与梅影,笑盈盈地说:“容容,你看——梅花开了,春天要到了。” 慕容庭低头望着她,两人眼中是彼此的倒影,他的目光落在她微笑的唇上,喉结微动,:“是啊,快春天了。” 果然,数日之后,梅开更盛。枝头粉红,幽香盈袖。楚玉锦日日起得极早,披衣便出门,手里捧着小剪,一枝一枝细细拣着,剪下最繁的一束,插在瓷瓶放在房里,等夜里烛火摇曳,看梅影落在纱帐上。 慕容庭替她修枝,将瓷瓶注满清水。那几枝梅便立在铜镜前,倒映着二人并肩的影子,香气一夜不散。 临近年关,慕容庭的兄长慕容轩与嫂嫂柳芊雨从京师赶回过年。他们在那边经营卖米的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归家一次。 除夕夜,慕容府内灯火通明,阖家团圆。慕容轩看着慕容庭与楚玉锦夫妇,感慨道:“自从你们成亲那天见过一面,就再没见过你们了。这一年忙得脚不沾地,总算能回来歇歇。” 慕容庭微微一笑:“兄嫂辛苦了,以后要多回来才是。家里总少不了你们。” 柳芊雨笑着看向楚玉锦,柔声道:“阿锦又长大了,越发标致了。” 楚玉锦闻言,俏脸微红,却笑着回道:“嫂嫂说笑了,我本来就已经长大了。” 慕容庭在一旁含笑接口:“我们阿锦还是个小孩子呢。” 楚玉锦撇撇嘴,不满地瞪他一眼:“你才比我大三天,拿什么腔调说我?” 众人闻言皆笑。楚玉锦起身,走到柳芊雨身边,轻柔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大嫂,这孩子四个多月了吧?” 柳氏温柔地覆上她的手:“是啊,马上就五个月了。胎动越来越明显,怕是个调皮的。” 慕容庭关切问道:“过完年留下来吗?京师路远,大嫂身子不便,不如在家中安心养胎。” 慕容轩摇头道:“铺子那边离不开人,过完正月十五就得走。不过等孩子生下来,一定带回来给你们瞧瞧。” 柳芊雨点头附和:“正是。阿锦,到时你可要多帮大嫂带带侄子。” 楚玉锦笑着应道:“大嫂放心,我一定会的。” 谈话间晚宴已设好,众人依次入座。 楚玉锦拉着柳芊雨的袖子笑道:“嫂嫂,明日一定要来院子里看看,我们种了棵梅树,如今开得正好呢!” 柳芊雨温柔一笑,抚了抚她手背:“好,明日我定要赏那梅花,也折来几支放我屋里去。” 红烛摇梅辞腊雪,银灯映竹迎新晴。 围炉笑语三冬暖,共话良宵一室情。 13月洗幽兰疑凝露,墨着素纸似生香 过完年后,雪消冰融,梅花开败。院中残瓣零落,楚玉锦却并不失落,转而将心思投注在一株罕见的春兰上。那兰株是她亲自从花市挑回的,叶片修长如剑,翠色欲滴,未开的花苞包裹着一抹柔黄的气息。 她白日里频频端详,到了夜里竟也舍不得离开,亲自将花搬进卧房,放在床头边的矮凳上,又留了一盏烛火,好等它开。 慕容庭翻了个身,半倚在床头,目光落在那花盆上,眉梢微挑:“你可以放手啦,难不成还想把这盆花搬上床睡不成?” 楚玉锦看向他,抚掌笑得眉眼弯弯:“容容,你跟我真是心意相通、心有灵犀!” 慕容庭失笑:“花跟你睡床上,那我睡哪里?房梁吗?” “房梁啊。”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房梁”二字,慕容庭失笑摇头,颇有些无可奈何,做了一回梁上君子,要被她笑一辈子。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她笑得太放肆,肩头微斜,发丝散落在颈边,眉目如画。心底一动,他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果然是为夫太过纵容,才让你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他语气半是玩笑,手掌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楚玉锦被他这一掌拍得又羞又气,杏眼圆睁,脸颊薄红。她自小被宠着长大,莫说旁人,就连父母也从未这般打过她,何况打的还是……那个位置。还有什么“为夫”,她听在耳中浑身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一气之下猛地扑过去,将他整个压在床上,发丝散落,两人一时间气息交缠。她俯身低头,一口咬在他颈侧。 慕容庭闷哼一声,扶住她腰的手臂收紧,两人身躯紧紧相贴,他的声音低哑:“阿锦,别咬。” 楚玉锦却不理他,牙齿轻轻加了些力度,直到咬出一个明显的牙印才松开,离开的时候唇上还带着他皮肤的温度与触感。 她得意洋洋的起身,此乃“以牙还牙”。她还坐在他身上,慕容庭眼神却晦暗不明,既无愠怒之色,也并非无奈,仿佛收敛了全部情绪。 他盯着楚玉锦因刚才一番纠缠而散开的衣领,底下露出胸口一片洁白肌肤,在烛火的照耀下显露出一片淡淡的橘红暖色,直如珍珠光泽。不知为何,他突然间唇舌特别干燥。 “衣领开了。”他说。 楚玉锦低头去看,收拢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就给了他一巴掌。 “不许看!” 两人都愣住了。 楚玉锦没想到这一掌会落在实处,不过是恼羞成怒使性子,慕容庭则是完全没想到她会打他。 她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从他身上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下一句声音却大了些,显然是在给自己壮声势,“何况是你先打我的!” 一人一掌算是打平,但她突的又想起她还多咬了他一口,又小声地说:“顶多我让你咬回来就是了。” 她就是说不出让他不要生气的话,显得自己没出息,在对他低头认错。她偷偷看了一眼慕容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他说:“好。”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慕容庭已经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抓住她两手手腕按在枕上,另一手轻轻掀开她的衣服,露出了一点肩膀。 他俯身低头,微凉的唇触碰到她肩头,她突然瑟缩了一下,肩上感到一小块湿热。 慕容庭张口,缓缓咬下。 他显然是用了些力气的。 楚玉锦一声呜咽,肩上刺痛、酥麻,身上出汗、心里难受。 “容容……” 她在这个时候叫他的名字。 她不明白,呻吟和柔弱请求会让他有更邪恶淫靡的心思。 他没有立刻放开她,牙齿只是收紧,却不进一步。介乎于疼痛与亲昵、惩罚与爱抚之间。他的呼吸就喷洒在她颈侧和肩头,她试图挣扎,手腕却被他一只手紧紧扣住,按在头顶的枕上,动弹不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此刻的慕容庭是故意的。 她突然就明白了他在干什么。 他在引诱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楚玉锦的脸骤然红透,肩上的痛和麻痒混合着心底那股奇异的酸软感,让她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他贴得极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肤传来的,比烛火更烫的温度。 她扭头咬唇,“够了。” 声音到喉咙却只变成了气急的喘息。 慕容庭终于起身,盯着身下人红润的脸庞,如夜色中的深潭,眸光深邃,静静地倒映着她此刻娇弱又倔强的模样。 她一把推开他,扭头向床沿不看他,“我刚才没有咬你那么久。” 他的手环上她的腰,将头搁在她肩上,“让你咬回来。” “我不稀罕!”她挣扎了一下,肌肤相贴,交颈相拥,这样的姿势让她浑身战栗,“你别抱我,太热了。” 慕容庭“嗯”了一声,松开她,“我不闹你了。先睡会儿吧,花没这么早开。” 楚玉锦心口还在“砰砰”跳着,比平时快上许多,像是不安于胸膛的心脏要跳出皮肉一般。 她舒了口气,捂着心口缓缓躺下,闭上眼睛不去看慕容庭。 慕容庭也在她旁边躺下,果真不去碰她。楚玉锦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破千的时候,身边人呼吸已经平稳。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换了个姿势,趴在枕上盯着床边的兰花发呆。 深夜太过寂静,身边只剩呼吸声,快到子时的时候,楚玉锦终于睡了过去。 只是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又醒了,不只是因为趴着的姿势难受,还是因为心底等着兰花开放,怕错过花期。 醒来的时候烛火已暗,兰花半开,若有若无的幽密香气传来。她转头看了一眼慕容庭,他一动不动,气息平稳面容放松,显然已经睡熟。 她突然就起了玩心,抓起他的一缕头发,拂他的鼻子和唇,小声说他混蛋。 却没料到一把被慕容庭抱住,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挣扎了一会儿,“你没睡着?” 他的头埋在她颈侧,“本来睡着了,被你弄醒了。” 慕容庭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肌肤上,,她身上突然发起热来,在料峭寒凉的春夜中竟然有些要发汗的趋势,“你放开我,花要开了。” “就抱一会儿。”他低低地说。 楚玉锦觉得自己像是只被蜘蛛牢牢网住的虫,动弹不得。 而自己竟然……并不是很想动弹。 安静抱了一会儿,慕容庭果然放开她。她的心突突地跳,她起身下床,把兰花抱在怀里带走。 慕容庭也坐起身来,“你去哪里?” “把这株花画下来。” 楚玉锦把花放到书案上,剪了烛芯重新点上,屋内瞬时变得明亮起来。 她有条不紊地准备笔墨作画,慕容庭拿了外衣给她披上,静静站在她旁边看她画画。 笔尖落下时,窗外微风拂动,烛焰轻摇。楚玉锦屏气凝神,笔走如丝,似乎一笔一叶皆蕴着兰香。 兰花于纸上渐次成形——细叶舒卷,似欲破风而出;花瓣半开,若睡未醒。她笔下的兰,并非端丽纤巧,反倒透着一股孤高清逸的气。那柔白的花心,掩在几片青叶之间,如月藏云后,幽而不明。 墨香与花香交融,静夜如水。慕容庭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眉目如画,指尖如风。 片刻后,她放下笔,微微一笑。成型,香气欲自画中溢出。 这盆兰花一枝七朵,花苞错落,自下往上开放, 此时只有最底下第一朵是开放的。 慕容庭微笑看着她的花,突然拿起笔来。楚玉锦本也在看画,却还是迅捷地一把抓住了他执笔的手,“做什么?” “添上一笔。” “不需要。你画画向来不好看。” 慕容庭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手自她身后环着她的腰抱住她,“你难道不知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道理?放心,我不会毁了你的画。” 楚玉锦握住他手腕的手还是不动。 “阿锦,信我,放手。” 拿他无可奈何,楚玉锦只好放手。 笔尖触到纸上,一提一捺,将自下而上数的第二朵兰花花苞改成了开放的姿态。 慕容庭微笑道:“这是明天的兰。” 楚玉锦细细看了,“倒还不差。” 慕容庭搁笔,“总不能永远让你笑话。” 她转头,对上他的眼神。 有人灯下看花,有人灯下看美人。 他不看花只看她。 那眼里澄澈温柔,嘴角含笑,明显是在宠溺。她明明知道是什么意思,却总习惯把他当成十二三岁的少年,想着他对她笑是因为他憋着坏想要恶作剧。而她大部分时候都会忘记,他们十二三岁会互相恶作剧的时光,其实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她任如孩子般纯真。 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避开他的眼神,“你看我干嘛?” 他捏住他的脸仔细看,突然皱起眉头来。“别动。” 她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他看着她,认真道:“我现在才发现,你左眼眉毛高,右眼眉毛低,还偏偏右眼大些,左眼小些。” 她也皱起眉头来,“真的吗?” 她拂开他的手,坐到铜镜前细细验看,待她看了许久,终于发现慕容庭其实是在捉弄她之后,一转头,就看见慕容庭已经坐回床上,靠在床头含笑看她。 楚玉锦咬牙,“你又骗我。” 14蛾赴蛛网陷罗幕,甘教情丝缚薄翅 清晨,天光破晓,带着微寒的春意。 楚玉锦在慕容庭起身穿衣的窸窣声慢慢醒来。她闭着眼睛,翻身时感受到身侧的温暖骤然撤离。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伸个懒腰,然后去瞧一眼她那株开了一朵的春兰。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对着铜镜系衣带的慕容庭身上时,整个人瞬间僵住,睡意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慕容庭已褪去中衣,正赤裸着上半身。他体格修长,肩背宽阔,肌理线条在晨曦的微光下隐约可见。他的侧影依然是清冷而沉静的,指尖娴熟地系着腰间的衣带,浑然不觉身后有人在看。 楚玉锦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如同窗外的朝霞映入纱帐。这种灼热感,比昨夜被他压在身下吻咬所引诱时,来得更加猛烈和无措。 她飞快地转过身,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紧地闭上,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她甚至不敢再睁开,生怕一睁眼又会撞见那令人心跳失序的景象。 慕容庭动作优雅地穿好外袍,转身时,便看见床榻上那个滚成一团的楚玉锦。他走近,低头看着她,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阿锦?”他轻声唤道。 楚玉锦将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夹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张:“我还没醒,你走开。” 慕容庭眼中笑意更盛,却并未拆穿她,只是俯身,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盖在被子下的额头。他的指尖带着早晨的微凉,而她的额头却滚烫得惊人。 “怎么了?” 他眉头皱起,手指探向她的颈侧,“是昨夜等花开受了风寒?” 慕容庭的体温靠近的瞬间,她仿佛被那股熟悉的、令人心动的热意烫到,猛地往床里侧缩了一下,眼神躲闪着,脸颊更红了。 “没有,我很好。”她声音有些颤抖,“你离我远点!太热了!” 慕容庭看着她那双灵动俏皮的眸子,此刻却充满慌乱,了然地勾起了唇角。 “哦?”他故意将声音放得更慢、更温柔,带着一种揶揄。他重新俯下身,鼻尖几乎贴着她的脸颊,呼吸交缠。“现在才发现我热,是不是太晚了些,阿锦?” 楚玉锦被他这近乎直白的挑逗弄得心头狂跳,又羞又恼。她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使出了全部力气,“慕容庭!你快走开!” “好,我走。”他低笑几声,顺势起身,走出房门。 他走后,楚玉锦盯着床顶发了好久的呆。锦被下的身子仍旧滚烫,仿佛那道目光还停留在她身上,烫得她无处可躲。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方才那一幕——他低头系带时,颈侧的线条微微绷起;晨光落在他肩头,肌肤像在淡淡发光;还有他转身时,衣袍半敞,腰腹间若隐若现的肌肉纹理…… 她猛地捂住脸,耳根红得几乎滴血。 “不要想了!”她小声嘀咕,却越想越清晰。 等到感觉到饥饿时,她才慢吞吞地起床穿衣。阿雯端着热水进来,见她神色有异,忍不住问:“小姐今儿怎么脸这么红?可是着凉了?” 楚玉锦慌忙摇头:“没有!就是……就是睡得太闷了。” 她草草梳洗,用早饭时也心不在焉。慕容庭已去铺子,她独自坐在桌前,对着那碗清粥小菜,竟一口也吃不下。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他赤着上身站在铜镜前的模样——那并非她第一次见他赤裸上身,为什么偏偏这次,让她心乱如麻? 她忽然想起昨夜兰花开时,他揽着她腰的手;想起他咬她肩头时,低沉的喘息;想起他压着她手腕时,掌心的热度……一桩桩一件件,像春水漫过堤岸,止都止不住。 她放下筷子,起身道:“阿雯,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阿雯笑着说好:“小姐是不是想买花了?” “走吧。”她只想透口气。 那日午时,楚玉锦与阿雯在街上闲逛。春日的街市热闹非凡,卖糖人的、捏面人的、卖绢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她本想散心,却越走越闷。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阿锦!” 她抬头一看,竟是母亲,正从珠宝铺子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小锦盒。 “娘?”楚玉锦走过去,“您怎么在这儿?” 楚夫人笑眯眯地拉住她:“正巧,给你挑了对耳坠子,来,试试看合不合适。” 楚玉锦被她拉进铺子,坐在镜前。掌柜的捧出几对耳坠,翡翠的、珍珠的、碧玺的,琳琅满目。她却心不在焉,试戴了几对,都觉刺眼。 楚夫人见她魂不守舍,问道:“怎么了?这样心不在焉?” “没有!”楚玉锦连忙否认。 她索性拽住母亲的袖子,“我就是想家了……想回家住两日嘛!娘,您就让我回去住,好不好?” 楚夫人被她这副小女儿态逗得无奈又好笑,指尖在她额上轻轻一点:“成亲才几月,就惦记着娘家了?” 楚玉锦抱着她胳膊晃啊晃:“我想娘了,不行吗?” 楚夫人终究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含笑应道:“好好好,回就回。庭儿那边我差人知会一声。” 慕容庭处理完铺子里的事务,回家时已迟了些,到家后才知道楚玉锦已回了楚家。 他想了想,终究是按捺不住,深夜去叨扰岳丈家的门房。 夜色深沉,月色如水。楚府后院静谧无声,他悄无声息地推开闺房的门,房内留了一盏微弱的灯。他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径直躺到了楚玉锦身旁。 楚玉锦被突如其来的重量惊动,睁开眼便看到身侧那张熟悉的脸。她不悦地小声嘟囔:“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慕容庭侧过身,手臂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腰际:“长夜苦寒,孤枕难眠。” 楚玉锦推了推他:“我难得一个人睡,你又来挤我。” 他轻轻拍着她,带着笑安抚:“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买张大点的床就是了。” “不要,”楚玉锦撇嘴,“我喜欢我这张床,你去隔壁睡就是了。” 慕容庭沉默了一瞬,故意叹了口气,听起来很是失落:“好吧,是我惹你厌烦,自讨没趣。” 他依言起身,从床尾拿了一床被子,转身走到了房间角落的榻上。 慕容庭走了,这张床只剩下楚玉锦一个人。床榻宽敞,被褥柔软,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馨香。但她翻来覆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心中暗骂他混蛋,明明知道她心软,却偏偏使出这以退为进的伎俩。她感受不到他身上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只觉得方才那张床有多宽敞,此刻她的心就有多空落。 终于,楚玉锦受不了这种折磨。她猛地掀开被子,赤足踏过冰凉的地板,走到榻边。 她没有多想,直接挤到他身边,掀开他的被子,钻到了他的怀里。 被褥尚存他方才的余温,像一团悄然收拢的热雾,将她瞬间裹住。 “混蛋。”她将脸埋在他的颈侧,声音闷闷的。 慕容庭没有说话,只是手臂一紧,将她牢牢箍进怀里。他的胸膛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她耳畔。 她能感受到他压抑着的、愉悦的笑意——那笑意从他微微颤动的胸肌传来,像夜风掠过水面,荡起细碎的涟漪。 “怎么了?”他在她颈边低声轻笑,呼吸带着灼人的热意,拂过她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被他抱住的楚玉锦全身发热,如陷泥淖,动弹不得。 她想起幼时在花树下见到的一幕:一只小飞虫嗡嗡飞行,最终不慎撞到了一张银色的蜘蛛网上。本来八风不动的蜘蛛,迅速而精准地吐丝,把那只小虫捆得死紧,成了瓮中之物。 楚玉锦现在才觉得,慕容庭就是那只以静制动、请君入瓮的坏蜘蛛,而自己就是那只没头没脑、一头扎进去的傻飞蛾。 可奇异的是,那被捆缚的感觉,并没有带来惊惧,反而带来一种安稳。 他的手臂从她腰后绕过来,指尖无意识地在她衣襟边缘摩挲,像在加固最后一圈网。 她放弃了挣扎,在这令人发烫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熟悉气息,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你是只蜘蛛。”楚玉锦突然开口说,“坏蜘蛛。” 慕容庭拍了拍她,掌心贴在她后腰,好奇她这是哪里来的想法:“为什么?” 楚玉锦故意不答,只将脸往他颈窝里蹭了蹭,不再理他。 现在轮到这只坏蜘蛛睡不着了。 15几回魂梦与君同,醒时犹作醉朦胧 榻上狭小,楚玉锦和慕容庭最终还是回了床上去睡。此时子夜已过,春日的寒意被屋内的炭火尽数隔绝。 慕容庭睡得极沉,身躯如同陷在灼热的泥沼里,浑身紧绷。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真实而酣畅淋漓的梦了。 梦中,他感觉到怀中人不再挣扎,而是如水般缠绕己身,和心爱人肌肤相亲的舒爽快意,让他发出了低沉而满足的喟叹。 梦境的余韵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他骤然惊醒时,体内那股躁动的热意仍未消退。他的呼吸粗重,额上渗出汗珠,眼前仍被一层迷离的雾气笼罩。 他恍惚间,感到身边的床榻一动。身侧柔软温香的身躯触手可及。 “阿锦。” 他沙哑地唤了一声,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以为她仍在等待他完成梦中未尽的旖旎。他翻身而上,将她整个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慕容庭没有给楚玉锦反应的时间。他灼热的唇舌精准地攫住她的,狂热不容拒绝,像是要将她吞噬入腹。 “唔……” 楚玉锦从睡梦中被这股压迫感惊醒。她反射性地想要推开,却被他沉重的身体和强健的手臂牢牢压制。那股灼人的热意从他身体传来,令她本能地感到心悸和不适。 她感到自己薄薄的中衣被他粗糙的指腹摩挲,那指尖的探索带着清晰的目的性,肌肤敏感地几乎战栗。她心底彻底慌了,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攻势让她感到恐惧。 她拼命挣扎,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想叫他的名字,声音却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然而慕容庭却充耳不闻,他喉结剧烈滚动,只感觉到怀中的人儿娇软无骨,反抗却被他当成是迎合,越是让他感到酣畅淋漓。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自我沉醉的迷乱,他将唇舌移开,沿着她雪白的颈侧一路向下,手掌覆上了她胸前的柔软。 楚玉锦身躯猛地一颤,那突如其来的、毫无预警的侵犯,让她心底升起一股极大的委屈和害怕。 她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所有的动作骤然凝滞。 他睁开眼,低头,正对上她那双湿润,却又带着惊怒交加、恐惧又不屈的双眼。 慕容庭只觉得自己像从万丈悬崖上跌落,心脏“砰”地一声砸碎在冰冷的地上。那不是梦中娇柔的迎合,而是真实的泪水,是恐惧。 他立刻抽回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却又带着极大的克制,翻身滚到一旁。他坐起身,猛地背对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要将刚才那股从梦境中带出的欲火全部吐出。 楚玉锦得到解脱,立刻缩到了床榻最里侧,她紧紧地裹着被子,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既愤怒,又委屈害怕,还有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弄明白的悸动和羞赧。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心底又疼又酸,难受得厉害。 慕容庭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攥着拳头,他平复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锦,对不住。” 他缓缓转过身,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照在他阴沉的脸上,他眼中满是懊悔和痛苦。 “是我睡得糊涂了,我以为……我……” 没有再说下去。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她,却被她本能地一缩身子躲开。他僵在原地,收回了手。 他誓言要保护她,却做了被他所杀的人一样的事。 阿锦第二次露出那样的眼神,竟然是对着他。 他该杀了自己。 他握紧拳头。 “是我不好,以后再绝不会这样。” 楚玉锦看着他脸上那份痛苦和后怕,心头的委屈反而散去了大半。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那份突如其来的惊惶仍让她心有余悸。 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你睡榻吧。” 慕容庭低低应了一声“好”,便起身。他拿了被褥,走到墙角的榻上躺下。他背对着她,躺得笔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翌日清晨,用早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凝滞得如同昨日的残梦。楚玉锦虽然换上了日常衣裙,努力佯装无事,但那份不自在的尴尬却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她眉宇间。她偶尔抬眼,目光触及慕容庭,便立刻垂下眼睫,手中银箸也慢了半拍。 慕容庭面上虽仍保持着惯有的沉稳,但眼底的青黑泄露了他一夜未眠的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无颜面对她。 两人相对无言,早饭草草结束。慕容庭临出门前,犹豫再三,只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铺子里事忙,今夜我……不回来了。” 他选择了逃避。 夜幕降沉,慕容庭果然没有回家。他把自己关在铺子的账房里,面对着一堆堆账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弥补那份对她的冒犯和惊吓。他怕自己再度失控,更怕看到她眼中的惊惶。 第二天中午,慕容庭硬着头皮回家吃了午饭。餐桌上,两人依旧相对无言,气氛比昨日更加压抑。他匆匆用膳后,又借口铺子有事,转身离开。 慕容庭不知道,夜不归宿,对于楚玉锦而言,却成了一种新的煎熬。 起初是生气。她气他懦弱、气他逃避,气他一走了之。可气过之后,便是难言的想念。她想念他夜里的温暖,想念他躺在她身侧时的气息,更想念他那双含着温柔的眼睛。 第三天清晨,楚玉锦早早起身,和阿雯二人一同出了府门。春风拂面,街市已渐次苏醒,她们径直往城中一间名为眠香阁的铺子而去。那眠香阁专卖胭脂花粉与熏香,门前挂着淡色纱幔,空气中弥漫着幽微花香,引得过路女子频频驻足。 楚玉锦此番前来,是为了学制熏香之法。她记起年前梅花盛开时,曾在家试做梅香囊,却连番失败,两次皆是香气散逸,形色不佳。这几日春兰正开,她不想再错过这花期,便想将兰花制成熏香,长留其幽香。 眠香阁内,柜上摆满各色瓷瓶玉盒,香气层层迭迭,令人心醉。老板娘染娘乃是一位年近三旬的女子,眉眼清冷,她素来心气高傲,做事一丝不苟,从不对外传授秘法。 楚玉锦直言来意,求染娘指点兰花制香之术。染娘闻言,心中觉得可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蹙眉,语气冷然:“楚小姐出身名门,何必学这琐碎之事?大小姐一时兴起,兴致过了便扔一边去,我没这工夫陪着玩闹。” 楚玉锦闻言不恼,反倒温言笑道:“染娘说得是,我确是好奇心起。但我并非三心二意之人,若染娘不信,我愿先在此帮工,染娘瞧我是否认真,再行决定可好?” 阿雯在一旁闻言愕然,她本以为自家小姐是来买胭脂香粉,没想到是要来做白工。她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袖子,却被她轻轻按住。 染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她本以为这娇小姐不过是闲来无事,闻言便会拂袖而去,不想她竟肯低身帮工。染娘思量片刻,终是勉为其难道:“也罢,你若真能耐下性子,便从今日开始,帮我理货、研粉,一月过后,我再看你心性。” 楚玉锦心中欣喜,淡淡笑了,卷起袖子便开始忙碌。她虽出身富贵,却不娇气,研磨花粉时细心认真,理货时井井有条。阿雯在一旁帮衬,两人忙至午时,染娘虽未多言,眼中却已多出一丝认可。 待午后,楚玉锦方才告辞,约定明日再来。她与阿雯出了眠香阁,午后阳光正好,她心情颇佳,却忽然忆起慕容庭这两日不归家之事,心头又生出一丝烦闷。她终于按捺不住,换了身素雅的衣裳,带着阿雯,径直找上了慕容庭的铺子。 慕容庭正在铺子里查验一笔账目,忽见那抹熟悉的人影闯入,他手中的毛笔一顿,抬眼时眼中满是惊讶:“阿锦?你怎么来了?” 楚玉锦站在门口,看着他眼中的意外和无措,心中那股气突地又升腾起来。 她微微抬起下巴,语气淡淡的:“我特别来看看,铺子里有多忙。”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店里事忙,我不烦你。” 慕容庭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在生气。 慕容庭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讨好:“不忙。我们出去走走吧。” 楚玉锦板着脸,抬眼望他,直接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既然不忙,为什么不回来?” 一句简单的话,却直直堵得慕容庭无话可说。他所有的愧疚和自责,都被她这一句问话,击得粉碎。 他无法回答,只能垂下眼帘,柔声问道:“走我们去江边走走,好吗?” 两人沿着城外的江岸散步,春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清冽而柔和。两岸杨柳依依,枝叶嫩绿,一片生机勃勃。 慕容庭小心翼翼地,试图打破这份尴尬和沉默。 “刚才酒坊的李老板来买米,说刚酿好了香醇的果酒,我们买点回去尝尝?” 楚玉锦板着脸,语气生硬:“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了?” 慕容庭一滞,知道她仍在生气,又一次无话可说。 两人陷入了更久的沉默,脚步缓慢地走在江边小径上。 楚玉锦的目光掠过眼前。眼前是温柔的春景,是嫩绿的杨柳,是粼粼的江水。 她忽然觉得,在刚刚来的路上,心中那份想要问他、想要追究、想要弄清楚的问题,在春日的景色中、在与身边人肩并肩走路时,都不重要了。 她伸出手,在慕容庭毫无准备时,主动牵上了他的手。她的指尖温软,动作毫不迟疑,将两人交握的手指紧紧扣住。 慕容庭的身体骤然一僵,不可置信地侧过头,惊讶地看着她。 “你别说话,坏我心情。” 她却没有看他,依旧慢慢走着,目视前方春景。 但他分明从这主动的姿态中,清晰地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全身心的信赖和喜欢。 他唇角勾起,不再犹豫,反手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拢入掌心。 最是江南好时节,春风送暖,冰雪消融。 16轻解罗裳诉情衷,露滴青荷初绽红(H) po 两人沿着江岸走至暮色四合,才携手归家。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楚玉锦躺在柔软的床榻内侧,慕容庭则在她身旁的外侧躺下。他没有像那日那样,僵硬地躺在角落的榻上,也没有像前几日那样,找借口铺子里过夜。他只是自然而然地躺在了她的身边,让楚玉锦心中觉得安定。 楚玉锦侧过身,忽地开口:“今日我去眠香阁,找了染娘,想学制熏香的法子。” 慕容庭眼睫微抬:“嗯?” “她疑心我只是起了玩闹之心。” 慕容庭道:“但你是认真。” “是。”她顿了顿,“梅花那两次都失败了,这次兰花开得正好,我不想再错过。” “但她不知。”慕容庭侧过身,与她面对面,手掌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热。 楚玉锦抬眸看他,黑暗之中也是眼眸晶亮:“我会让她知道。” 慕容庭淡淡笑了,“等你学成归来,我用的熏香就都靠你了。” 楚玉锦“哼”了一声,“我若学成归来,一定收你最贵。” 慕容庭听了,将她抱住,轻笑道:“幸好我还是有些闲钱的。” 夜色愈深,两人的呼吸渐渐平稳。楚玉锦突然动了动,侧过身面对着他,借着窗外月光,她的目光落在他眉眼间。 “容容,”她突然轻声唤道,声音飘在夜色中,“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慕容庭闻言,眼睫微抬,眼神中带着一种混杂了无奈、宠溺和些许好笑的神情。他甚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颇有种“这你也不知道”的无奈,侧过身,伸出手,指腹极轻地摩挲着她脸颊的轮廓,动作温柔而郑重。 “是,”他慢慢地说,声音低沉认真,“非常喜欢。你呢?” 他反问,目光在她眼中流连,等待着她的答案。 楚玉锦被他这专注而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又微微发热。她垂下眼睫,像是思考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我以前不明白,总觉得成亲是长辈的安排,跟谁都一样。”她顿了顿,语气突然坚定起来,“但这几天我突然明白了。要我跟不喜欢的人成亲,我一定会闹的。”请记住网址不迷路18j ins e.co m 慕容庭眼中的笑意愈盛,他自然了解她的脾性。 “你一定会闹离家出走,闹得天翻地覆。”他语气笃定,仿佛亲眼见过她闹脾气的场景。 楚玉锦不满地撇了撇嘴,“你又知道了?” “我不会让你和别人在一起。”慕容庭伸出手,又一次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柔软温热指尖收拢在掌心,前几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楚玉锦踌躇了一会儿,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她咬了咬下唇,终于问出了一个在她心中盘旋许久的问题,声音压得很低,语气紧绷:“你是不是想跟我圆房?” 慕容庭一愣,随后便是低低的失笑。他松开她的手,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 “傻姑娘,”他语气温柔耐心,“这个问题只在你。” 楚玉锦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是踌躇着开口:“我不知道。” 慕容庭轻轻“嗯”了一声,却又带着几分调侃地补了一句,“阿锦,你我都是十八岁了,有人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 楚玉锦抬眸瞪他,“你想说什么?” 她的反应自然在他预料之内,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认真而温柔,“……当然,也还有女子尚未出阁。” 他收回手,一字一字道:“我想说的是,你我不必同他人一样,你不用为我勉强什么。” 她听了他这话,的确有些昏了头,心想他这只坏蜘蛛又在织网了。她扭过头:“我本来也不会为你勉强。” 慕容庭无声地笑了,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你刚才是不是又想跟我吵架了?” 楚玉锦在黑暗中,对着他宽阔温暖的胸膛,轻轻地“哼”了一声。 床榻之上,静默片刻,楚玉锦抬起头,眸子在夜色中亮晶晶的。她微微俯身,柔软的发丝垂落在慕容庭的颈侧。 楚玉锦趴在他身上,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慕容庭眼底的笑意瞬间漫开,手臂自然地收紧,将她更紧地拥在怀中。他低头,在她耳畔低声说道:“阿锦,我要你亲口说喜欢我。” 楚玉锦在他胸口蹭了蹭:“我说了你就睡不着了。” 慕容庭低低地笑了,那笑声从胸腔震动而出,带着愉悦的颤音,传到她的耳里:“我本来也睡不着。” 楚玉锦故意跟他作对:“我不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带着满满的宠溺。他靠近她的发间,轻轻张口,咬住她耳边的几缕头发,轻轻扯了扯,“你说不说?” 头发被他拉扯得有些疼,楚玉锦却觉得心头痒痒的,她不满地轻呼一声,“你扯我头发,我讨厌你。” 他要她说“喜欢”,她却偏偏要说“讨厌”,只是爱侣间的打闹。慕容庭松开她的发丝,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语气颇为无可奈何:“总说我爱使坏,我哪里比得上你。” 她听罢,得意地扬起下巴,唇角绽开一个极其熟悉的得意笑容,“我就喜欢使坏。” 然后,她不管不顾地再次俯身,张口去咬他脖颈。 她这一下出乎意料,他闷哼一声,却抱着她的腰,没有推开她,楚玉锦不松口还加劲儿,用牙齿轻轻研磨,直到感受到他皮肤下的脉搏因她的动作而加速跳动。 慕容庭终于伸手,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嗓音低哑,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再咬你也别睡了。” 楚玉锦被他这略带威胁的语调逗笑了,却丝毫不怕。她松开嘴,抬起头,重复着他刚说过的话:“我本来也睡不着。” 两颗心皆因情动而雀跃,寂静的夜反衬出交缠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兴奋与悸动涌上心头,令他们神思皆醺,再无睡意。 慕容庭不再与她逞口舌之快,他侧身将她压下,翻身,掀开她的衣领,露出她光洁的颈侧。他低头,灼热的唇舌轻轻落在了她肩头白皙的肌肤上。 楚玉锦身体瞬间僵硬,缩着脖子躲避。那份熟悉的、令人心慌意乱的酸麻感瞬间袭来,让她浑身战栗。 慕容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她泛红的耳垂和慌乱的眼神。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眉梢,语气温柔而揶揄,分明是在嘲笑她:“傻姑娘,自己受不住还要招惹我。” 楚玉锦被他这番话激起了不服输的小脾气,她睁开眼睛,坚决地反驳:“谁说我受不住。” 话音未落,她便再度翻身压住他,俯身而下,两双眸子对上便吸在一起黏在一处。她的眼神迷离却又专注,左右没想好从哪里下口,最终将所有的犹豫都化为本能的冲动,把自己的唇瓣轻轻贴上他的。 慕容庭先是一怔,随后立刻反客为主,不再克制,手臂从她的腰际穿过,将她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他张开唇,循着她的心意,温柔地接纳了她这份稚嫩而大胆的回应,将这个吻变得缠绵而炽热。 楚玉锦全身的肌肤都在他的怀抱中变得滚烫,如陷热浪。她只觉得头脑昏沉,只能凭着本能回应他。 唇齿相依,气息交缠。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凌乱而急促,他才依恋地、缓慢地离开她的唇。 唇瓣分离的瞬间,楚玉锦大口喘息,胸脯剧烈起伏,脸颊如染胭脂。她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迷乱与不满足,凝视着慕容庭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他的呼吸同样粗重,喉结滑动,目光灼热得仿佛能将她融化。 他低头,再次攫住她的唇,这次吻得更深更急,舌尖探入她口中,卷起她的软舌纠缠,吮吸着她甜美的津液。 楚玉锦呜咽一声,双手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肩背,指尖嵌入他结实的肌理。她从未想过一个吻能如此销魂,体内一股热流涌动,汇聚在小腹,让她双腿发软。 慕容庭的手掌从她腰际向上游移,隔着薄薄的中衣,覆上她胸前的柔软。他轻轻揉捏,那团绵软在掌中变形,乳尖在指腹摩擦下迅速硬挺。 楚玉锦全身一颤,口中溢出细碎的呻吟。 “别……” 她本能地弓起身子,贴得他更紧。她的反应如火上浇油,慕容庭的欲火彻底点燃,他慢慢解开她的衣襟,露出雪白肌肤和粉嫩的双乳。 他低头含住一侧乳尖,舌尖绕着舔舐,牙齿轻咬,另一手则掐住对侧,拇指拨弄着那点红樱。 楚玉锦尖叫出声,脑中一片空白,只剩快感如潮水般涌来。她下身已湿润,内里空虚得发痒,不自觉地扭动腰肢。 她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一半是害怕一半却又期待,双手紧紧抓住既带给她恐惧,又带给她欢愉的身边人。 慕容庭喘息着抬起头,目光扫过她散乱的青丝和红肿的唇瓣。他迅速褪去自己的衣袍,露出精壮的身躯,那根粗长肉棒已昂首挺立,顶端渗出晶莹液体。他拉开她的腿,脱下她的亵裤,手指探入她湿滑的花径,轻轻抽插,拇指按压着那颗敏感的肉珠。 “阿锦,好软……”他低哑道,声音带着满足的喟叹。 楚玉锦咬唇,羞耻与快感交织,她抓住他的手臂,喘息着:“容容……我……” 他俯身吻她,安抚道:“别怕,我会轻些。” 手指退出,他扶着玉茎顶端,抵住她紧致的入口,缓缓推进。楚玉锦痛呼一声,眉头紧蹙,那撕裂般的胀痛让她眼角渗泪。 慕容庭停顿下来,吻着她的脸颊,突然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心只系在你身上?” 楚玉锦轻轻喘息,穴肉紧紧绞住肉棒顶端,“什么时候?” “十三岁那年,我们去放风筝。”他说,硬热的欲望趁着说话之机继续深入,“你那个时候是个傻瓜,跳到河里拦我。” “嗯……”楚玉锦紧致的穴肉被他强行撑开,浑身都想要颤抖,“你更是傻瓜,跳到河里追风筝……” 慕容庭低笑出声,随同的两位母亲被孩子突然跳到河中吓得尖叫,两人互相搀扶着上岸,然后他就看到了——楚玉锦一身素白衣裳被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少女正在成长中的身体显示出渐趋玲珑的曲线,他看得呼吸停滞,迅速移开了眼光。 自此之后,神魂沦陷。 17琴瑟共鸣鱼水欢,星月同辉映良缘(H) 他耐心等待她适应。待她呼吸平稳,他才继续深入,直至整根没入,那紧热包裹让他喟叹出声。 他开始缓慢抽送,每一下都顶到最深,龟头刮过内壁的褶皱,带出更多蜜液。楚玉锦起初还痛得咬牙,渐渐转为酥麻的快意,她双腿缠上他的腰,迎合着他的节奏,口中发出娇媚的喘息。 “容容……我不行了……” 慕容庭闻言,动作加快,肉棒猛烈撞击,每一下都发出湿润的水声。他一只手撑在她身侧,另一手捏着她的乳,腰腹发力,深入浅出。楚玉锦尖叫着攀上高潮,内壁剧烈收缩,绞得他几乎失控。他猛抽几下,低喘着射出滚烫的精液,灌满她的花宫。 两人相拥喘息,慕容庭吻着她的额头,轻抚她的背脊。体内那根肉棒虽已稍软,却仍深深埋在她花径深处,堵着先前射入的精液,一跳一跳,像在挑衅她尚未平复的敏感内壁。 楚玉锦蜷在他怀里,脸上满是红晕,喃喃道:“容容……我喜欢抱着你。” 他低笑,紧抱住她:“阿锦今天转性了。” 她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低声道:“我知道你让我不要说那天晚上的事,还提前求亲,是为了保护我。我不在乎旁人怎么说。” “但我不能让你成为别人的谈资。” 楚玉锦慢慢地道:“那天晚上……是他强迫我,做不得数的,我与你才是情投意合,心意相通。何况……他没有像你这样……” 慕容庭脱口而出:“他没有?” 楚玉锦摇头:“容容,我只爱你一个。” 慕容庭沉默。 楚玉锦唇角微勾:“容容,你不说话,是不是又招架不住了?” 慕容庭叹了口气:“我的确有些招架不住了。” 楚玉锦听了,难免得意地笑出声。 慕容庭低头,舌尖舔去她唇角残留的津液,声音沙哑缓慢,显然是在诱惑她:“阿锦,再来一次。” 她刚想摇头,他已翻身将她压回榻上,膝盖强硬地顶开她的大腿。月光从窗纱漏进来,照在她红肿的花瓣上,亮晶晶的蜜液混着白浊的精液,顺着股缝流到床上,洇开一片淫靡的湿痕。 他俯身含住她耳垂,牙齿轻咬,舌尖沿着耳廓打圈,热气喷在她颈侧。楚玉锦颤栗,乳尖不受控制地挺立,蹭过他的胸膛。慕容庭另一只手滑到她腿间,指腹拨开那两片湿透的花瓣,找到仍肿胀的阴蒂,轻轻一按。 “啊——”她仰颈尖叫,腰肢猛地弓起,蜜液再次涌出,沾湿他的指尖。 他抽出手指,握住自己重新挺立的肉棒,顶端抵住那红肿的入口,腰胯一沉,猛地一挺,整根没入。楚玉锦痛呼一声,内壁被撑到极致,残留的精液与新分泌的蜜液混成黏腻的润滑,发出淫靡的水声。 慕容庭不再温柔,腰胯大力撞击,每一下都顶到花心,碾过敏感点,带出更多白浊泡沫。楚玉锦被干得语不成句,只能抓住他的肩,指甲陷入皮肉,留下几道鲜红的抓痕。她的乳随着撞击剧烈晃动,乳尖在空气中划出淫靡的弧线。 他低头咬住左侧乳尖,牙齿轻磨,舌尖卷弄那点红樱,另一手掐住右侧乳肉,拇指拨弄乳尖,揉得那团软肉变形。楚玉锦哭腔颤抖:“太深了……容容……” 她双腿却本能地缠紧他的腰,脚跟抵在他臀上,迎合着他的节奏。慕容庭喘息着加快速度,肉棒在紧致的甬道里进出,每次抽出都带出粉嫩的内壁,又狠狠顶回去,撞得她花心发麻。 淫荡的撞击声混着湿漉漉的水声,床榻吱呀作响。慕容庭一手掐住她的腰,一手揉捏她的臀,迫使她抬高迎合。每次深入,囊袋拍在她臀肉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楚玉锦的呻吟越来越高亢,内壁开始痉挛,绞得他几乎失控。她尖叫着攀上顶峰,花心猛地收缩,蜜液喷涌,浇在阳物上。慕容庭被那吸吮般的紧绞刺激得低吼,猛抽几下,滚烫的精液再次射入深处,灌满她的胞宫。 他伏在她身上,汗水滴落她胸口,肉棒仍在她体内跳动,射出最后几股。楚玉锦喘息着,腿间黏腻一片,精液混着蜜液缓缓流出,顺着股缝滴在床上,洇开更大的湿痕。 余韵渐散,楚玉锦瘫软在慕容庭怀中,体内满溢的精液与蜜液混合,腿间一片黏腻。她喘息着,脸颊潮红,汗湿的青丝贴在额角,乳尖仍微微颤动。慕容庭的肉棒虽已软下,却仍浅浅埋在她花径里,堵着那股热流不让外泄。他的手掌在她脊背上游移,轻轻摩挲,惹得她又是一颤。 他低头吻她眉心,声音低哑:“阿锦,继续?” 楚玉锦本想摇头否认,可体内那股空虚又隐隐作祟。她咬唇,眼神迷离,终究小声嗯了一声。 慕容庭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翻身将她抱起,置于床榻中央。月光洒进,照在她雪白的身躯上,映出乳肉的圆润曲线和腿间红肿的花瓣。他跪在她腿间,双手握住她的膝弯,向两侧分开,露出那湿淋淋的花穴。花瓣外翻,入口处还残留着白浊的精液,缓缓流出,顺着股缝滑下。 他俯身,舌尖探出,舔过那道湿痕,一路向上舔到花蒂。楚玉锦尖叫,腰肢猛地抬起,双手抓紧他的肩,指节泛白。他的舌头灵活,绕着阴蒂打圈,吮吸那颗肿胀的肉珠,牙齿轻咬,惹得她蜜液喷涌。另一手伸出,中指探入花径,勾起内壁的褶皱,抽插时发出“咕啾”的水声。 “别舔……”她哭着颤抖,羞耻得想合腿,却被他膝盖顶住,无法动弹。 慕容庭抬起头,唇上沾着她的蜜液,眼神晦暗:“别怕。” 他继续低头,舌尖钻入花径,卷起残留的精液与蜜液,吞咽下肚。楚玉锦脑中嗡鸣,快感如电流般窜过全身,她弓起身子,乳房晃动,乳尖在空气中挺立。他空出的手覆上左侧乳房,拇指和食指捏住乳尖,轻轻拉扯,另一手的三指并入花径,猛烈抽送,掌心撞击阴蒂。 楚玉锦尖叫着泄身,蜜液喷在他脸上,内壁痉挛绞紧他的手指。她全身抽搐,泪水滑落眼角,喘息道:“够了……我受不住……” 慕容庭抽出手指,舔去唇边的液体,肉棒已重新硬挺,青筋暴起,阳物顶端渗出晶莹。他扶着肉棒,在花瓣上摩擦几下,沾满蜜液,然后猛地顶入。楚玉锦痛呼,入口已被干得红肿,却因润滑而顺利吞没整根。内壁紧裹着那粗长,感受到每一条筋脉的跳动。 他开始抽送,先是缓慢,让她适应,然后加速,腰胯如打桩般撞击。每次抽出,只剩顶端卡在入口,又狠狠顶回,囊袋拍在她臀上,发出淫荡的脆响。楚玉锦的呻吟断断续续,双手抱住他的颈,腿缠上他的腰,脚跟抵着他臀部,迎合着节奏。 慕容庭俯身,吻住她的唇,舌头纠缠,交换津液。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揉捏她的乳,拇指拨弄乳尖。肉棒顶到花心,每一下都碾压那点敏感,惹得她内壁收缩。他抽送数百下,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她胸口,混着她的汗珠。 “阿锦……夹紧我……”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动作更猛,龟头撞击花心,发出湿润的水声。 楚玉锦哭喊着再次高潮,内壁如吸吮般绞紧,蜜液浇在龟头上。慕容庭被刺激得脊背发麻,猛抽十几下,射出了第三股精液,滚烫地灌满胞宫,直至溢出,顺着肉棒根部流下。 他伏在她身上,肉棒仍在体内跳动,射出余精。楚玉锦软成一团,腿间满是白浊,床上湿了一大片。她喘息着,声音细弱:“容容……够了……真的够了。” 慕容庭吻她额头,低笑:“嗯,这次够了。” 他抽出肉棒,精液涌出,她控制不住地呻吟一声。他抱起她,用温热的湿帕仔细拭过她腿间黏腻的花瓣,又替她擦净胸口与腹间的汗渍,最后把自己也草草抹净。帕子丢进铜盆,他抱起软成一团的楚玉锦,重新将她放回干燥的床单中央,扯过被衾覆住两人。 楚玉锦闭着眼,睫毛还带着细汗,声音软得几乎听不见:“容容……我真的累了……” 慕容庭低低应了一声,侧身躺下,将她揽进怀里。肉棒半软,却仍胀得发烫。他稍稍抬腿,龟头顺着湿滑的缝隙滑进去,缓缓推进,直至整根没入那温热紧致的甬道。精液与蜜液混合的润滑让进入毫无阻力,只剩被包裹的快意。 楚玉锦猛地睁眼,穴口被撑得发酸,忙伸手去推他胸膛:“不要……有些疼了……” 慕容庭扣住她的手腕,贴在她耳边,嗓音低哑而温柔:“我不动,就这样睡吧。” 他不再动弹,只将她抱得更紧,肉棒深埋,龟头抵在花心,像一枚温热的塞子。楚玉锦咬唇,穴肉却不受控制地一伸一缩,绞着那根粗硬,发出轻微的“咕啾”声。 慕容庭闷哼,腰胯本能地轻顶一下,龟头碾过敏感的内壁,又立刻停住。楚玉锦嘤咛,腿根颤颤俱颤,穴口却更紧地裹住他。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只剩彼此急促的呼吸在夜里交缠。 过了一会儿,慕容庭又轻轻顶弄,幅度极小,像安抚又像挑逗。楚玉锦抓紧他的肩,指尖发白,却终究没再推拒。穴肉继续一缩一放,吸得他低喘,肉棒在甬道里胀得更硬,龟头轻撞花心,带出细碎的水声。 夜色深沉,月光如纱。两人就这样相连着,半梦半醒间,肉棒在她体内浅浅抽送。楚玉锦的呻吟渐渐化成鼻音,穴肉的绞吸越来越软,带着倦意与依赖。慕容庭吻她的发顶,腰胯的动作也慢下来,最终只剩轻微的研磨,龟头贴着花心,像在哄她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楚玉锦的呼吸终于平稳,睫毛轻颤,睡意彻底将她吞没。慕容庭低头看她熟睡的眉眼,肉棒仍深埋不退,感受那温热甬道最后的几下无意识收缩。他闭上眼,唇角微弯,抱着她沉入梦乡。 18利剑斩断连理枝,不许人间起相思(h) 岁月如梭,转眼间,庭中梅花已开落十二番。数千日光景,竟恍若一瞬。 婚后数年,慕容庭与楚玉锦间虽偶有小争执,却总在夜深时分化作柔情蜜意。 这一年初夏,府中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只为慕容庭的叁十生辰。宴席散后,慕容庭推辞了友人留饮,径直回了内宅。楚玉锦已备好一桌小酒,烛光摇曳中,两人对坐闲聊。 她给他倒了一杯酒,侧身看他,柔声问:“容容,你近来总不睡觉,可有心事?” 慕容庭心下愕然,他以为她不会知道。 但他面上只是笑了笑,不露声色,话语如常:“估摸着天气热了,总睡不着。” 楚玉锦眉心微蹙,“当真?” “当真。明日我去药铺抓些安神汤来喝,你莫担心。”他笑着说,拍了拍她,“好了,我的寿礼呢?” 楚玉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他此时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却还是起身去书房,去取她收好的生辰贺礼。 慕容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意渐渐收敛。近来血腥梦境缠身,腥风血雨,烈焰焚天,他在梦中杀气腾腾,剑下尸骨万千。只是这些却不必让她知道,徒增烦恼而已。 十数年前黑风寨一剑斩杀二十二人之事,恍如前世残梦。也许是他变得软弱,这样的杀意,与当下光景并不相容。 楚玉锦取来一个锦盒,慕容庭朝她伸手,示意她过来。楚玉锦在他膝上坐下,打开锦盒,里面是两只蝴蝶模样的风筝。 风筝做得极细致,蝶翼以薄纱覆彩,线条流畅,触手轻盈,仿佛一缕春风就能托起。 慕容庭拿起其中一只,拇指摩挲着竹骨,低声问:“什么时候瞒着我做的?” 楚玉锦枕在他肩头,声音带着笑:“在香阁的时候,我偷空缝的。我们好久没去放风筝了。” 慕容庭将风筝举到烛前,蝶翼透光,隐现细碎金粉:“明日去放风筝吧。” “好啊。”她立刻应,眼睛弯成月牙。 慕容庭调笑她:“又要制香又要做风筝,你近来可比我忙多了。累不累?” 的确,眠香阁老板娘染娘还有几月就要临盆,近来铺子里许多事都是楚玉锦在帮衬。从研粉、调香到记账、迎客,她样样上手,染娘虽嘴上不说,眼神里已满是信赖。 楚玉锦摇摇头:“不累。”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我们回家住一段时间可好?我想跟娘学学怎么做衣服,等染娘的孩子生下来了,送给孩子做生辰礼。” 慕容庭笑笑:“我记得你以前可一点也不喜欢女红。” “做给孩子的,自然要细致些。”她指尖无意识地绕着他的衣带,神色忽然落寞,“容容……” 慕容庭知道她在想什么,将她抱住,掌心轻轻抚过她后背。 楚玉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再过叁日,她也要叁十了。十二年光阴,梅花开落十二番,庭中兰香换了又换,唯独他们膝下空空。 慕容庭曾疑心是那碗避子汤出了差错,可请了多少不同的大夫来看,都说二人身体康健。两人又喝了一段时间的偏方,总也无用,后来慕容庭不许楚玉锦喝了——是药叁分毒,怕喝多了反而有害身体。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而稳:“阿锦,若上天注定我们只有彼此,那便只有彼此。” 楚玉锦窝在他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风筝的蝶翼,半晌才低声道:“容容……若我们真无子嗣,你可想过抱养一个?” 慕容庭轻笑,声音像夜风掠过湖面:“我早想过。” 对他而言,只要他与楚玉锦在一起便够了,有无子嗣并不重要。但楚玉锦向来喜欢孩子,大哥大嫂的孩子慕容胤、如今八岁的慕容汐也喜爱同她玩乐。为了楚玉锦开心,他的确动过念头,抱养一个孩子。 楚玉锦也道:“我亦想过,只是……” 见她停顿不言,慕容庭便继续道:“记得东郊田庄那对夫妇吗?前年又添了第四个孩子。口粮紧缺,生下来便养不起,孩子夜夜啼哭,父母日日愁眉。生而不能育,岂非更大不幸?若有心善之家收养,予他衣食、教他诗书,对那父母是解脱,对孩子是新生——何尝不是两全?” 楚玉锦抬眸,烛光在她眼中跳动:“可那是人伦骨血,拆散岂不残忍?孩子虽小,也知父母恩;父母虽苦,也舍不得骨肉离身。你我若抱走,便成了那夺人所爱之人。” 她声音轻,却字字清晰:“正因他们养不起,才更该帮他们——添粮、减租、教他们手艺,让孩子留在父母膝下。抱走孩子,不过一劳永逸,真正救急,是让他们自己养得起。” 慕容庭听罢,沉默片刻,指腹摩挲着她的发髻,忽地低笑,认真道:“阿锦说得是。” 他抬手,将风筝放到一旁:“你说得对,拆散确是下策。可若真有那无路可走之时——譬如父母双亡,我们收养,便是给他们一条活路。你我既有余力,我们既然想要孩子,有何不可为?” 楚玉锦咬了咬唇,半晌才轻声道:“若真到那一步……我愿意。” 慕容庭颔首,握住她的手:“好,就依你。亲生也好,抱养也罢,孩子来了,便是我们骨血。” 他俯身与她额心相抵,笑着说:“我们和孩子一起放风筝,可好?” 楚玉锦忽然想起什么,从他怀里坐直了身子:“容容,我们去和大哥大嫂说,让汐儿多住一段时日罢。” 慕容庭挑眉,似笑非笑:“汐儿这小丫头,叁个月前说只住半月,如今半月变叁月,再多住一段,怕是要把咱们这小院当京城别院了。” 楚玉锦失笑:“汐儿在这里住着开心,她夜里提着灯笼去后山捉萤火虫,捉了又放,玩得比谁都开心。”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况且……大哥在京城忙,胤哥儿也在书院苦读,汐儿若回去,府里冷清得很。大嫂信里也说,汐儿在这儿胃口好、脸蛋圆了,让她再多住些日子。” 慕容庭想了想,点头:“也好。汐儿性子活泼,你近来忙着眠香阁,又惦记着给染娘的孩子做衣裳,有她在旁叽叽喳喳,倒真能解你乏累。” 楚玉锦眼底浮起温柔:“我不止为这个……汐儿虽不是咱们亲生的,可她唤我小婶婶,黏着我教她制香,等她再大些,若咱们——”她顿住,没说下去,只轻轻握住他的手。 慕容庭明白她的意思,反握住她的手:“若咱们膝下仍空,就让汐儿常来。等胤哥儿得空,也接他过来小住。咱们这院子不大,热闹些才好。” 慕容庭说着,指尖已落在她腰间,轻轻一挑,衣带便松了。他低头吻住她未尽的话,声音含在唇齿间,却带着笑意:“阿锦,何况我们不一定会没有孩子,我会尽力的。” 楚玉锦被他抱起,稳稳放在榻上。他低笑一声,扯开她最后一件中衣,掌心顺着她腰线滑到腿根,粗粝指腹直接揉上那处早已湿软的花瓣。楚玉锦颤得一声呜咽,腿本能夹紧,却被他膝盖顶开。 “别躲。”他嗓音发哑,俯身含住她一侧乳尖,舌尖绕着硬挺的红樱打转,另一只手已探入她腿间,两指并拢,缓缓捅进那紧致湿热的甬道。楚玉锦仰颈喘息,腰肢被他顶得乱颤,花穴贪婪地绞住入侵的手指,淫水顺着指缝淌到榻上。 他抽出手指,换上早已硬挺的阳具,龟头抵住入口,猛地一挺,整根没入。楚玉锦尖叫一声,指甲掐进他背脊,腿根大开,任他狠狠撞进来。啪啪的肉体拍击声混着水声,帐内淫靡不堪。 慕容庭掐着她腰,抽送愈发凶狠,每一下都顶到最深处,撞得她乳浪翻摇。楚玉锦哭叫着攀住他肩,腿缠得更紧,花穴一阵阵痉挛,潮水般的高潮涌来。慕容庭滚烫的精液尽数射进她体内,烫得她又是一阵哆嗦。 他伏在她身上喘息片刻,阳具仍埋在她体内,缓缓抽出时带出一股混着白浊的蜜液,顺着她腿根淌下。 待云收雨歇,慕容庭湿了锦帕为她擦洗,翻身躺下,将她揽进怀里。 烛火早已熄灭,月光透过窗纱,两人呼吸渐渐平缓,楚玉锦窝在他胸口,很快沉入梦乡。慕容庭亲了亲她汗湿的额角,也阖了眼,帐内只余均匀的鼻息,与远处残夏的蝉声。 九重天外,白云万里,慕容庭梦见自己黑袍猎猎,手持一柄漆黑长剑,正追杀一群落败的仙君。那些仙君仙光黯淡,狼狈逃窜于云海之间。他剑锋一转,剑气如墨龙狂卷,眼看便要将为首一人斩于剑下。 天外忽传一声清喝:“且慢!”随之一道无穷阳炎真火自天穹倾泻而下,赤红火浪翻滚,灼得虚空扭曲。 魔尊不屑,拂袖一挡,漫天火海被一股无形魔气生生劈开,化作碎焰四散。区区阳炎真火,奈何不了他。 却见火光中冲出一道鹅黄身影,裙裾翻飞,眉眼清丽,竟长着一张楚玉锦的脸。她足踏火莲,冲入战阵,堪堪挡在众仙之前。 女仙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众位仙君且退,我真身乃天地初生时的一簇蕴火,不死不灭,魔尊奈何不了我。魔尊,请放过他们,我愿同你一战。” 几位仙君对视一眼,眸中闪过惊异与愧色,都听过蕴火之名,竟真脚踏祥云,化作流光遁走,只留女仙一人独立火海。 他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笑意。小小仙子,法力低微,只会放火,竟敢挡在他面前。天界众仙虚伪懦弱,竟真留下这小小仙子断后。 他听见自己冷笑说:“哦,不死不灭,本座倒要看看是如何不死不灭。”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化作一道黑电,瞬至女仙面前,五指如钩,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女仙不躲不闪,鹅黄裙角被魔焰舔舐,却燃不起半点火星。 慕容庭在梦中浑身冷汗淋漓,心跳如擂鼓,额角青筋暴起。他想将那只无情的手从她颈间扯开,可四肢如被万丈玄冰冻住,喉间只能挤出无声的嘶吼。梦境像一张黏稠的蛛网,越挣越紧,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指节收紧,女仙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声。 “不……”他用尽全力在心底咆哮,一幕幕回忆汹涌而来——儿时放风筝时她的笑颜,她方才潮红的眼尾,她窝在他胸口时轻浅的呼吸——却……竟如云消雾散渐渐淡去。 他掌心魔焰骤盛,黑火如锁,瞬息缠绕女仙周身。鹅黄仙裙寸寸焦裂,化作灰烬飘散;雪肤玉骨在烈焰中剥离,血珠尚未落地便被蒸为赤雾。拂宜唇角溢血,仍倔强地盯着他。 他冷哼一声,五指一收,骨碎声细若脆玉。拂宜身躯轰然崩解,化作漫天光屑。他探手一扣,抓住那缕即将消散的魂魄,指尖魔焰翻涌,一握之下,魂飞魄散,连一丝声息也无。 不死不灭,在我掌下不过空谈虚妄。 床上之人坐起,楚玉锦被他惊醒,揉着眼朦胧看向他:“容容,怎么了?” 一瞬之间身边人已不在床上,他一身黑衣立在床头,道,“人世一场幻梦,你,还不愿清醒吗?” 作者的话:章节名来自白居易“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19世事若如大梦中,偏向梦中证己身 “人世一场幻梦,你,还不愿清醒吗?” 那声音听来空旷荒芜,裹挟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冰冷与杀意,全然不像是她自小相识的爱人。 楚玉锦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凝固,瞬间如坠冰窟,僵硬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玄黑的残影。 魔尊一拂衣袖,身形携着她破开虚空。 片刻之后,她足下是冰冷粗粝的焦土,刺骨的罡风如刀割般飒飒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臂,试图用单薄的中衣抵御这彻骨的寒意。 环视四周,明月旷照之下,清晰可见连绵百里的荒芜之地,脚下是焦黑的泥土,山体漆黑如墨,没有一丝草木生机,亦不见半分人烟,只有死寂与狂风。 “容容……这是哪里?” 楚玉锦声音颤抖,带着强烈的恐惧与不安。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可怖的景象,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死域。 魔尊立于她身侧,神色冰冷萧杀,对于她的恐惧视而不见。 他只是看着她因寒冷与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模样,他心念一动,衣袖再拂。 下一瞬,在焦黑的山体前,一座熟悉的、与慕容府内无二的精致院落凭空拔地而起,青砖黛瓦,庭前甚至还留着他们亲手栽种的梅树,只是梅树枝头一片死寂,宛如枯死。同时,她身上的单衣已化作她惯常穿的那件柔软棉裙。 楚玉锦望着这凭空出现的院落,心底的恐惧更甚。 她转过身,对上他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中没有了半分往日的宠溺与柔情,只剩下冰冷的空无。 “容容……我是在做梦吗?” 她轻声问道,声音颤抖,她突然抬手,指尖用力掐在自己的手臂上。 刺痛清晰地传来,但她却依然置身于这片荒凉之地,面对着这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容容……” 她走过去想拉他的手,他明明没有动,她却还是扑空了,踉跄一下几乎摔倒在地。 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冷然,直如数九寒冬之日的寒冰:“我不是慕容庭。” 楚玉锦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栗,这山、这风、面前这人,无一不在提醒她,这不是梦境。她的质问带着一丝最后的、绝望的希冀,她双目紧盯着那道高大冰冷的身影,颤抖着重复:“你……你究竟是谁?” 魔尊眼中不见任何情绪,如高天之月俯视微尘。他甚至懒得看她,只是看向景山那片焦黑的远方,语调如玄冰般坚硬。 “吾乃魔尊。” 楚玉锦心下不安胜于恐惧,泪水流出顷刻间又被狂风吹散,她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袖,这一次她竟然抓住了,“容容呢?我的丈夫在哪里?” 魔尊抓住她的手扔开,一字一字道:“慕容庭不过吾之凡身,一世叁旬,今期以至,慕容庭已不存于世。” 她猛地跌坐在地,膝盖撞在焦黑的石子上,却全然不知疼痛。不存于世——她所爱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某种短暂的、注定消散的泡影。 “我不相信!你在骗我对不对!容容不会离开我的!” 魔尊立于罡风之中,玄黑的长袍猎猎作响,如同雕塑般冷酷。他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平稳,却比这景山的焦土更加冰冷。 “楚玉锦,自欺欺人,对你并无益处。” 他居高临下,陈述着一个她无力反抗的残酷事实,“叁日之后,拂宜清醒,你亦将消散。” 拂宜?消散?不只是慕容庭,连她自己,也只是为了承载另一人魂魄而存在的凡间器皿。 她直直看向魔尊眼底,讽刺地笑了,“我跟容容只是你们视如草芥的玩物吗?你们凡间这一遭,玩得可还尽兴?” 魔尊扫过一眼,不屑回答。 她看着眼前空旷的一切,看着那株宛如枯死的梅树,看着那座虚假的院落。 她改变不了魔尊。 慕容庭不会回来。 她的眼神慢慢收回,重新变得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彻底的万念俱灰。 她缓缓地站起身,不再看魔尊,目光落在焦土之上,带着一丝释然的语气,自言自语道:“叁天……” 她的声音极轻,“容容,叁天之后,我来见你。” 她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魔尊为她幻化出的那座院落。她穿过空荡的厅堂,走入熟悉的卧房,躺上了那张铺着红绸鸳鸯被的床铺。 她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不断地淌下,浸湿了枕巾。她抱着枕头,身体蜷曲成一团,像平常将自己埋在他怀里寻求温暖的姿势。 熹微晨光透过窗棂,照进这虚假的闺房时,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慕容庭已不存于世,所以她不能死。 她猛地坐起身,将眼角的泪水抹去。 楚玉锦看向窗外那株宛如枯死的梅树,目光重新燃起了熟悉的倔强与光彩。 她走出房门,走向院中。那株枯梅映入眼帘,她走到梅树下,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枝干。 她抬头望向魔尊,“我要回去。” 她道:“回人间,回慕容府,回我该在的地方。” 楚玉锦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容容不在了,但我还在。即使只有叁日之期……我仍是慕容家的儿媳,楚家的女儿。我有我应尽之责。”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冷静:“凡人重伦常,讲的是入土为安,生要见人,死……也需见尸。” 魔尊静立不动,玄黑袍袖在死寂的风中纹丝不动,只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她,似在等她继续。 楚玉锦深吸一口冰冷死寂的空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求你,给我父母一个交代。给我一具……慕容庭的尸体。就让他是死于一场意外,米仓因年久虫蛀坍塌,他……未能逃出。” 她的话语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在亲手为她挚爱的夫君安排一个最平凡、普通,不让人生疑的死亡。 魔尊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形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对渺小生灵执着于形式的漠然。他甚至未曾移动,只那玄色袖袍似是随意地一拂。 “允你。” 只在那一拂之下,焦土之旁的虚空微微扭曲,一具身着慕容庭平日所穿衣袍、沾染尘土与些许木屑、面容身形与他一般无二的“尸身”静静躺在了地上,了无生气。那场景逼真得仿佛刚刚发生,连细节都无可指摘。 楚玉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强迫自己看着那具尸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痕迹。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多谢。” 这两个字,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她再次抬头,目光越过那具虚假的尸身,直直看向魔尊:“求魔尊送我回去。” 魔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渺小凡人女子在得知真相和死期后,从崩溃到求死,再到此刻强撑着生起的、近乎可笑的责任与担当,甚至亲手为他这魔尊都不曾去想的凡俗琐事提供了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良久,就在楚玉锦以为他会拒绝时,他淡淡开口:“如你所愿。” 足下触到坚实的地面,带着熟悉的、慕容府卧房内檀木地板的微凉。她睁开眼,窗外是天光初亮的青灰色,万籁俱寂,只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传来。 她没有时间悲伤。 坐到镜前,镜中人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唇上毫无血色。她打开妆奁,指尖颤抖却稳定地拿起胭脂,一点点为面颊染上虚假的生机,用口脂遮掩干裂与憔悴。当阿雯端着热水推门进来,惊讶地看到她已穿戴整齐时,楚玉锦甚至回身,露出了一个疲惫却异常温柔的浅笑。 “阿雯,去请我爹娘和老爷夫人过来。” 20幽影袭营谋诡策,黑渊噬将启新局 魔军前线大营。 星辰暗淡无光,只有永恒晦暗的天空与翻涌不息的魔气。营垒依着险峻山势而建,旌旗招展,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闷滞重。 魔尊的归来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巡逻的魔兵,一道幽影,直接出现在了杜异的营帐内。 一盏幽绿灯火照耀,帐中立着一面巨大的、由精纯魔气凝聚的沙盘。沙盘之上,代表仙、魔、妖叁方势力的光点明灭不定,在星陨谷至绿帘林的广阔战线上犬牙交错,绝大部分区域都呈现出令人疲惫的胶着状态。 一道身影和衣躺在坚硬的石榻上,双目闭合,呼吸几不可闻。他保持着人身,这在魔界实属异类。虽已堕魔,无需凡俗睡眠,但某些属于人类的习惯,诸如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以整理思绪,却依旧保留了下来。此刻他正处于这种假寐的状态,意识清明,反复推演着近日战局的种种变化。 作为四将中唯一的人身堕魔者,杜异的面容保留了属于人类的清晰棱角,只是那双眼睛深处,属于人性的温软早已被魔域的残酷磨砺成一种坚冰般的理智与机敏。正是这份异于寻常妖魔的克制与清醒,让他得以在魔尊消失的叁十年间,勉强维系着联军不至于彻底分崩离析。 帐内阴影无声无息地浓郁了一分,一道玄黑身影悄然凝聚,仿佛自亘古的黑暗中走出。魔尊立于帐中,如同融入其本身的一部分,气息缥缈而空无。 直到一个遥远空旷却又近在咫尺的声音响起,短短二字,打破沉寂: “杜异。” 石榻上的杜异骤然睁眼,眼底一丝猩红闪过,瞬间的惊悸之后,立刻清醒。他甚至未看清来者,身体已本能地翻身下榻,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尊上。” 心中却是念头急转:尊上失踪多年,所为何事?又是何时归来?为何毫无征兆?此番深夜独独现身于自己帐中,又是为何?他不敢怠慢,亦不敢妄加揣测,只能将一切思绪压在最深处,静待吩咐。 魔尊未看他,径自走向帐中主位坐下,那由不知名兽骨与玄铁铸成的座椅在他身下仿佛也收敛了煞气。 “坐。”一个字,不容置疑。 “谢尊上。”杜异依言起身,在一旁的下首位置端正坐下,姿态恭谨,心神紧绷。 魔尊的目光平淡地扫过他:“近来战事如何。” 魔尊并没有看他,目光淡漠地扫过那详尽的沙盘,上面甚至标注了仙界几位金仙的术法属性。 杜异心神一凛,所有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他的语速平稳而清晰,开始汇报:“尊上离去叁十年,天界组织大小反扑一百叁十七次。目前主力战线自星陨谷退至天一河一线,依托末燃山、尖晶湖构成第二道防线,整体呈僵持状态。魔界各部,由末将暂且协调布防。妖域方面,仍以刑虒将军为主,只是……”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上方那道目光的重量。 “刑虒将军……用兵趋于保守,或以妖域内部事务及时机未至为由拖延或拒不执行。年前,冰雪豁口之战,饕餮将军已撕开敌方右翼,若刑虒能及时侧击,本可全歼敌方,然其按兵不动,致使战机贻误。” 他陈述着事实,并未添油加醋。即便他曾与刑虒当面争执,此刻也绝口不提。他无法确定魔尊归来后了解了多少,是不是第一个找上自己。任何试图引导判断的言论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唯有据实以报,方是稳妥之道。他小心地控制着语气,不让一丝个人情绪影响这冷静的汇报。 魔尊目光停在一处魔气与仙光激烈碰撞的峡谷地带,那里魔气虽盛,却隐隐被一股锐利的金色仙光所压制。“赤蛇与饕餮。” “赤蛇将军依尊上旧令,死守乱祸峡谷,半步未退,麾下魔兵折损已过叁成。”杜异立刻回应,“饕餮将军及其麾下先锋,上月于冰雪豁口大破仙军,斩敌叁千……尽数吞噬。天界早有传言,遇饕餮,魂不入轮回之语,确已达成震慑之效。” 魔尊静静听着,指尖在座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叩,发出极轻微的嗒嗒声。 “依你之见,”魔尊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寂静,依旧平淡得不带波澜,“此局何解?” 杜异的心猛地一沉。 魔尊归来,以无上魔威重整旗鼓,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八荒,僵局自然迎刃而解,何须问他?这个理所当然的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一股冰冷的寒意便骤然沿着脊椎爬升,危险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 不对! 尊上若意在重整联军,直接下令便是,何必多此一问?此问……是试探他的忠诚,还是……另有所图?或是有交托更大权责的意味?无论是哪种,回答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额角悄然渗出细密的冷汗,杜异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大脑飞速运转。他深知魔尊不喜空泛的奉承,更厌恶愚蠢的提议。他必须给出一个切实、冷静,且能体现自身价值,同时又绝不逾越本分的答案。 他再次抱拳,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带着审慎的剖析:“回尊上,僵持之局,在于双方力量相对均衡,且皆有所保留。天界忌惮我军悍勇与我界地利,未敢倾力来攻;而我方……”他略微停顿,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内部调度尚未完全协同,难以形成足以撕裂敌方防线的合力。” 他抬起眼,目光坚定地看向魔尊,继续道:“若求破局,依末将浅见,或可‘以正合,以奇胜’。正面战线,需进一步整合力量,明确权责,即便刑虒将军处难以强求,我魔界各部亦需铁板一块,此为‘正合’。同时,遴选精锐,绕开主战场,寻觅天界防御薄弱之处或补给线,实施精准打击,制造混乱,迫其分兵,此乃‘奇胜’。待其露出破绽,再集中主力,予其重创。此策需耐心与时机,但若能成功,或可打破眼下僵局。” 杜异将心中酝酿的战术计划和盘托出,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魔尊指尖轻叩扶手的微响,声声如同催命。 “如此方法,”魔尊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否定,却漠然如洞穿一切,“胜机几何?” 杜异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没有妖域的全力配合,甚至可能面临内部的掣肘,他提出的策略无异于一场豪赌,胜算渺茫。任何具体的推演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甚至可能被视为欺瞒。在魔尊那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目光下,任何虚饰都是徒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甘与无力感,头颅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艰涩:“末将愚钝,思虑不周……请尊上示下。” 魔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冷肃严厉,一如往常。 “叁十年来,你勉力维持联军未散,战线未溃,做得很好。” 魔尊平淡的肯定并未让杜异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心弦绷得更紧。 “刑虒,”他提到这个名字,语气依旧无波,似乎丝毫不在乎刑虒延误战机之事,“骄矜自恃,保存实力,亦非一日。” “战局僵持,意味着死亡不够。”魔尊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杜异的心神,“天界需要一场胜利来打破平衡,需要看到联军核心的损失,才能放心大胆地全力进攻。”魔尊看着杜异,眼神没有任何波动,“而刑虒,也需要一个契机,来做出他的选择。” 一股突如其来、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死亡更甚。 魔尊缓缓自骨座上站起,玄黑袍袖无风自动。他抬起右手,掌心之上,一个细小的黑色漩涡无声浮现,却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黑暗与死寂,连光线靠近都被彻底吞噬——正是那能消磨神佛的黑渊。 与此同时,杜异只觉得周遭景象如水纹般剧烈波动、褪色!坚固的营帐、冰冷的石榻、闪烁的沙盘……一切都在瞬间扭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黑暗,脚下是翻涌的黑色魔云,头顶晦暗的天幕中,唯有不祥的血色红光在云层后隐隐脉动。 战域! 不过一念之间,甚至未曾察觉到任何力量波动,他已被强行拉入了魔尊独有的战域之中!他心中骇然,魔尊的实力,竟已到了如此匪夷所思、念动法随的地步! 魔尊冷冽的眸光落下,如同实质的冰刃,钉在还僵坐于虚空的杜异身上。 “战,”他吐出第一个字,带着金铁交击般的冷硬,“或逃。” 杜异缓缓地站起身。他望向那片血光隐现的黑暗天幕,又看向魔尊掌中黑渊,嘴角牵起一丝极为苦涩的弧度。 他千般疑问,万种不甘,最终只凝聚成两个沉重无比的字:“为何?” 为何你归来却不重整联军,为何坐视、甚至推动妖魔联军走向更惨烈的伤亡——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一统六界的霸业,对你而言毫无意义吗? 魔尊迎着他复杂难言的目光,眼神依旧空无,仿佛在陈述一个与情感、与野心都无关的冰冷事实:“治乱循环,秩序乃是枷锁。” 他的声音在战域中回荡,如亘古般荒芜,“尔等之争,于我不过薪柴。” 他掌心的黑渊漩涡微微加速旋转,散发出更令人心悸的吸力。 “归于寂灭,方为终途。” 他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败军之将,无需问责。恰恰相反,正因为他这叁十年来做得“不错”,稳住了防线,他的消失才更具分量。 尊上根本不在意魔界的胜败,他要的是彻底的混乱与杀戮,用自己的失踪为引,让天界认为良机已到,发动全力猛攻。届时,失去一员大将、联军必然陷入苦战,赤蛇与天界有灭族之仇,定会死战,饕餮会疯狂吞噬,而一直保存实力的刑虒,将被迫做出最终抉择——是合力抵抗,还是趁乱攫取利益?无论哪种选择,都将在仙魔之间掀起更为惨烈的血雨腥风。而现下僵持的战局,将彻底转化为吞噬生命的巨大磨盘! 他看着魔尊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所有的不甘、愤怒、被背叛的痛苦,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沉寂。他追随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君王,而是一只个想要……灭世的魔。忠诚,在这宏伟而残酷的蓝图面前,渺小得可笑。他缓缓站直身躯,右手虚握,缓缓抬至胸前。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自他虚握的掌心响起。杜异双手紧握玄戈,战意与死志交织成惨烈的气势。 魔尊凝视着他,以及那柄象征其心志的凶兵,空无的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昔时,你以人身堕魔,投入瑶渚麾下,她对你拔擢重用。先主恩重,来吧,我给你一个为她报仇的机会。” 在此之前,魔尊已先斩杀妖王九婴,以绝对凶威慑服妖域,再以煌煌之势侵入魔界。魔界的铁律亘古不变——胜者为王。魔尊以绝对实力,在挑战中击杀了瑶渚,依照魔界最根本的法则,他便是新的至尊。 他以雷霆之势,百年内一统妖魔两界,其力量与气魄,预示着一种全新的、足以颠覆混乱秩序的可能。 魔尊毫无畏惧,便能毫无芥蒂重用杜异;而杜异看到了追随其后,横扫六界、建立不世功业的宏图。 如今看来,这宏图从未存在便已碎作片片雪花。 杜异身形暴起,玄戈破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戈身缠绕的暗红血光骤然炽盛,化作无数道嘶鸣的血色残影,罩向魔尊。 魔尊终于动了。他只是微微侧身,玄黑袍袖如垂天之云拂过。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那足以撕裂金仙的血色罗网,在触及袍袖的瞬间,便如冰雪遇阳,无声消融,还原为最精纯的魔气,反而被魔尊汲取。 杜异身形如电,紧随残影之后,玄戈本体藏于万千虚影之中,直至魔尊身前叁尺,方爆发出真正的杀招——戈尖震颤,凝聚为一点极致的黑,直点魔尊心口! 魔尊并指如剑,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点在来袭的戈尖之上。 “叮——!” 一声清越如玉石交击的脆响,却迸发出撼动整个战域的波纹。杜异虎口迸裂,玄黑的戈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他整个人被那股反震之力逼得向后滑出数十丈,脚下魔云翻腾。 不容他喘息,魔尊第一次主动出手。他并未使用任何兵器,只是遥遥一掌击出。掌风所过之处,空间层层迭迭地压缩、塌陷,仿佛整个战域的重量都被这一掌裹挟,以一种无法闪避、无法抗衡的姿态,向杜异碾压而来。 杜异咆哮,玄戈横栏,将毕生魔元灌注其中,戈身暴涨,化作一道横亘身前的绝望壁垒。 “轰!!!” 壁垒应声破碎。杜异顿时如遭千钧撞击,鲜血狂喷倒飞出去,玄戈脱手,在空中寸寸断裂,化为齑粉。他重重砸落在虚空中,周身魔气涣散,骨骼碎裂。 魔尊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上空,俯视着彻底失去反抗之力的他,掌心黑渊再度浮现,缓缓压下。 “我不杀你。” 那空旷的声音宣告着最终的判决,“但看你,能否熬过黑渊。” 那小小的黑色漩涡骤然扩张,化作一个无声的、边界模糊的黑暗门户,瞬间将杜异挺拔的身躯吞没。没有光芒,没有声音,甚至连一丝空气的波动都未曾引起。 魔尊独立虚空,隐含淡淡笑意的低语随风消散:“不知你和刑虒,谁会先让我失望。” 营帐内恢复原状,沙盘依旧,幽灯如豆,仿佛那位曾经运筹帷幄的魔将从未存在过。 21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慕容府白幡猎猎,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燃烧后的灰烬气息。 染娘挺着孕肚,在丫鬟的搀扶下踏进慕容府。她握住楚玉锦冰凉的手,未语泪先流:“阿锦……你……你可要撑住啊。” 楚玉锦反手轻轻回握,脸上竟能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从枕边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锦盒,塞到染娘手中。 “给孩子准备的,”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一枚平安锁,不论男女,愿他一生平安顺遂。” 那金锁样式古朴,寓意深重。染娘握着盒子,只觉得那一点金器的凉意直透心底。她看着楚玉锦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近乎认命的枯槁。她心头大恸,却知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 第二日,楚母强忍着丧婿之痛,陪着女儿去了西郊粥铺。老周与一众伙计见她们来了,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面露悲戚与担忧。 楚玉锦当着母亲的面,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囊交给老周,里面是她这些年在眠香阁积攒下的所有银钱。 “老周,”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粥铺,往后就多劳你费心了。” 老周双手微颤地接过。他看得明白,这不仅是托付,更是……交代后事。他握紧布囊,老泪纵横:“少夫人!您……您要保重啊!慕容公子在天之灵,也定盼着您好好活着啊!” 楚母在一旁闻言,死死攥住女儿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随女婿而去。 楚玉锦只是淡淡一笑,笑意苍白。 最后一日,她陪着四位老人。府中一片素白,她或在厅中静坐,或在庭前看那株梅树。她不哭,也不多言,只是那份过分的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慌。 气氛沉滞得令人窒息。午后,八岁的慕容汐被接了过来。小丫头穿着一身素服,懵懂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慕容轩和柳芊雨夫妇惊闻噩耗,还在从京师赶回来的路上。小姑娘挣脱乳母的手,跑到楚玉锦面前,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衣袖。 “小婶婶,”慕容汐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小叔叔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是真的吗?” 楚玉锦心中一痛,伸手将小女孩揽入怀中,感受着她幼小身体的温暖和依赖。 慕容汐仰起头,泪珠滚落:“汐儿会乖乖的,汐儿陪你一起等小叔叔回来,好不好?” 她难以回答。 慕容健红着眼眶,哑声道:“锦儿,这个家……不能再少了你了。” 她的父亲背过身,用袖子重重抹了下眼睛:“爹娘老了,经不起了……” 她看着汐儿稚嫩眉眼,看着周围父母公婆那强忍悲痛、写满担忧的脸庞,她那颗因慕容庭之死而冰封绝望的心,轰然裂开。 一股强烈的不舍与不甘,混着为人子女、为人长辈的责任,如同初春的冻土下挣扎出的嫩芽,开始疯狂滋生。 她不能死。慕容庭走了,她若再跟着去,留下这四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留下这个依赖她的侄女,他们该如何自处?楚家和慕容家,又该如何? 第三日子时,魔尊如期而至。 他立于她床前,玄衣如墨,与这满室悲凄格格不入。 眼前的女子,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不再是三日前在景山时的死寂,也不再是随后几日强撑的平静,而是燃着一种近乎灼人的、顽强的亮光。 “时辰已至,”他声音冰冷,“你还未死。” 楚玉锦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想死。”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我要活下去。为了容容,为了我们的爹娘,为了汐儿,为了这个家。” 那求生的意志如此磅礴,如此纯粹。 魔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旋即化为不耐。 “由不得你。” 他袖袍一卷,不容抗拒的力量裹挟住楚玉锦,瞬间消失在慕容府的卧房之中。 在旁人眼中,慕容家刚刚丧夫不久的少夫人,就此离奇失踪,给两家再添一重痛楚。 景山焦土,明月凄冷。 楚玉锦被重重摔在冰冷的土地上,她立刻挣扎着站起,毫不畏惧地看向魔尊。 “我不会让渡这具躯体。” 魔尊冷笑,“狂妄。看你能撑到何时。” 他话音落下,漠然一拂袖,那座曾为楚玉锦幻化出的虚假院落,便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垒,悄无声息地瓦解、消散,重新露出其后焦黑的山体。 焦土之上,再无片瓦遮身,只剩那株枯死的梅树,与她一同立在旷野之中,承受着永无止境的死寂。 他没有给她食水,也不再理会她,仿佛她只是这景山随处可见的一块焦石。 两日,整整两日。 白昼,烈日将焦土烤得滚烫,空气扭曲;夜晚,寒气深入骨髓,呵气成霜。干渴与饥饿如附骨之疽,一点点蚕食着她的体力,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胃腹因空匮而灼痛。 这个凡人女子,竟真如石缝间的韧草,看似下一刻就要折断,却始终顽强地立着。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只是靠着那株枯梅,或是起身望着人间方向,眼神里的光时明时暗,却从未真正熄灭。 魔尊只是远远立着,玄黑的身影仿佛与焦山融为一体。他冷眼旁观,看着那渺小的凡人在最原始的干渴与饥饿中逐渐虚弱。 意识在身体的极限下开始模糊。焦灼的日光与刺骨的寒意交替侵袭,楚玉锦的视线渐渐涣散。恍惚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走来,眉眼温柔含笑,正是她刻入骨髓的容颜。 “容容……”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朝思暮想的脸庞。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手腕被一股冰冷的力量猛地攥住,剧痛让她涣散的神志骤然惊醒。 眼前哪里有什么慕容庭,只有魔尊魔尊那张冰冷萧杀的脸,他玄色的衣袖如同死亡的阴影。 “看清楚,”他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后退,声音里不含一丝温度,“我不是他。” 紧接着,他袖袍一挥,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笼罩楚玉锦。喉间的灼烧感、胃腹的空匮感顷刻消失,身体的虚弱乏力也一扫而空,神志变得异常清醒,仿佛刚才的濒临崩溃只是一场幻梦。 楚玉锦站稳身形,抚过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抬眼直视他,目光变得清亮而锐利:“我知道。”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又理所当然:“可你这副身躯是他的,而他的身体是我的。我摸我容容的身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可笑!”他冷然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躁意,“你的爱皆是虚妄,慕容庭此人,不过梦幻泡影。” 楚玉锦却笑了,转头看向那株枯梅,又仿佛透过焦土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一字一句,掷地千钧:“你说他不存在?可院中我们亲手种下的梅树还在,书房里我们一同画的兰草图还在。只要我还记着他,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丝痕迹因他而存在,他就在,永远都在。” 他倏地伸手,冰冷的手指如铁钳般扼住了楚玉锦纤细的脖颈。 指尖触及她温热的肌肤,感受到其下脆弱却顽强的脉搏。 “楚玉锦,让你多活两日,已是本座宽限。” 但她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既不退缩,也不求饶。 那样倔强无畏的眼神,他曾无比熟悉。 他能轻易地折断她的颈骨,只是……他想到了更有兴味的玩法。 他收回手,冷眼看着因窒息而微微喘息,眼神却依旧不屈的楚玉锦,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楚家,慕容家,上下亲族仆役,共计三十六口。”他的声音如九幽寒冰:“本座给你三日,若拂宜不归来,我便一个时辰杀一人。” 他微微俯身,冰冷气息压迫着她每一个毛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就从你母亲开始。你觉得如何?” 楚玉锦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比景山焦土上惨白的月光更甚。那双刚刚还愤怒不屈、似燃火焰的眸子,瞬间如浇透冰水。 她明白他绝非虚言恫吓。 她可以为自己争一个生死,但她不能拿三十六条至亲的性命,去赌魔尊那一丝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怜悯。 即使再为挣扎、不甘、愤怒、绝望……最终,也只归于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她缓缓抬起头,声音很轻,只说了一个字,虚无缥缈,更是死寂如灰:“好。”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将视线重新聚焦到他那张与慕容庭一般无二,却冰冷无情的脸上。 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眷恋与痛楚,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漫了上来,“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好吗……” 她望着他,目中有泪却被强行压下,眼神哀戚恳求,脸色已是苍白如死。 魔尊微微蹙眉,对于这等无谓的要求本能地感到不耐。凡人的执着,总是体现在这些毫无意义的虚假之物上。 然而,看着她那双盈满水光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他莫名烦躁的东西。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拒绝。 他冷哼一声,施舍般阖上了那双洞彻万物、却唯独映不出人间温情的冷厉双眸。 就在他眼帘垂下的刹那,那张脸似乎也褪去了魔尊独有的冰冷与肃杀,眉眼轮廓在惨淡月光下,竟真的与记忆中温柔的慕容庭有了瞬间的重合。 楚玉锦痴痴地望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尖颤抖,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脸颊探去。 就在她那冰凉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触上他脸颊肌肤的一瞬—— 手腕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猛地攥住! 魔尊倏然睁眼,眸中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深寒。 他松开她的手,力道并不大,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尖终究只是极其轻微地,如同春风拂过柳梢,擦过了他的下颌。 那触感一掠而过,轻得几乎不存在。 她凝望着他,唇边逸出一缕极淡、极缥缈的叹息,散落在景山猎猎风声中:“容容……” 就在她气息断绝的霎那之间—— 她周身泛起柔和而磅礴的白色光晕,焦土之上,竟有点点灵蕴如萤火般凭空而生,环绕飞舞。 光芒渐敛,原本属于楚玉锦的那张脸上,哀戚与柔弱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万载、洞悉世情的平静与高华。她缓缓睁开双眼,眸子清澈明净,却隐隐含怒。 “你不该这样逼她。” 魔尊嘴角弯起了一个极为冰冷的笑:“明明是仙子失期。何况若非你当断不断,她又怎会反受其害?” 拂宜不答,魔尊诡辩之术,她早已领教过。 “再给我一天时间,为玉锦收拾后事。” “允你。” 【卷三艾如张】22网丝漠漠无形影,张在野田 大宸境内,西靖郡下七溪城,踞三山交汇之冲,拥七水环流之利。南接磐岳、潦森之麓,北通宸朝腹地。自古便是商贾辐辏之地,三国之民,货殖往来,熙攘不绝。 然而如今因一座金矿烽烟骤起,自二十年前离七溪城不远的山雀原发现金矿,宸朝突发奇兵,驱赶磐岳境内山雀原居民。磐岳主力部队驰援之时,山雀原已失。几年之后,磐岳军队卷土重来,夺回山雀原。 日前烽火再燃,宸朝再次以强大军队攻下山雀原。 如此这般,山雀原已是三度易主。 如今战事方休,城内虽依旧人声喧沸,来自磐岳、潦森两国的琅越族人的身影却少了许多,市井中隐隐暗流涌动。 街道之间,但凡口操琅越口音、身着琅越服饰之人,周遭宸朝百姓无不小心谨慎,目光中尽是提防,偶有口角争执,常常激化为推搡殴斗,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气氛。 暮色渐合,江捷背着半满的竹篓,踏入迎客来客栈。篓中是她在周边山野新采的药材,几味七溪特有的药植已妥善收好。她并非初次入住此店,以往掌柜总会给她一个熟客的公道价钱。 然今日,当她递上房钱时,那胖掌柜却眼皮一抬,慢悠悠地道:“姑娘,如今这光景,房钱涨了,你这些,不够。” 江捷微微蹙眉。她白日里购置了些许宸朝书籍与特有的硫磺,花费了不少,此刻囊中确实羞涩。 她的宸朝语言说得很好,若不详细听,是听不出几分外族口音的:“掌柜,前次来亦是此价,为何突然涨了这许多?” “战时一切皆贵,姑娘既是琅越人,当更明白才是。” 掌柜语气平淡,话中却带着刺。周围几桌食客停下杯箸,冷眼望来,那目光如芒在背,无声地表达着排斥。 角落处,一名身着短打的汉子面露挣扎之色,手已不自觉探向怀中——去年他幼子急症,危在旦夕,正是这位琅越游医姑娘,分文未取,施药救治。他时常感念此恩,只是无缘得见,此时正欲起身,想悄悄替她补上差价,全了这份恩义。 江捷不欲多生事端,正欲将篓中一株品相稍次的药材取出抵价,忽闻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带着中原官话特有的腔调,冷冽如冰泉:“店家,开门迎客,贵在‘信’字。何时这客栈的价钱,也如战场形势,一日一变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年轻男子立于门廊阴影处,身形高大,几乎堵住了半扇门的光。他缓步走出,眉目冷峻,面容线条硬朗,虽穿着寻常的灰色布衣,但那通身的冷肃气度,与这小城格格不入,一望便知非七溪本地人士。 掌柜被他一望,心头一凛,那目光并无威胁,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他嗫嚅着:“这…这位客官有所不知…” “我只知,坐地起价,非诚信之道。”男子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一眼扫过客栈内众人,字字千斤,“难道众人以为,大宸人做生意,不当如此吗?” 掌柜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又瞥见他按在桌沿、骨节分明的手,再思及自己确实理亏,气势顿时萎了,唯唯诺诺道:“是,是……是小老儿糊涂了。” 他赶忙接过江捷原先递出的银钱,挤出笑容,“姑娘,原价,原价便是。” 那角落的汉子见状,悄悄松开了攥着钱袋的手,默默坐了回去,心中五味杂陈,心中有些宽慰,又觉遗憾怅然。 江捷心下松了口气,转向那出手解围的男子,微微欠身:“多谢。” 男子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略一颔首,算是回应,随即转身走向楼梯,径直上楼去了,并未多言一句。 第二日清晨,江捷用罢早饭,便背着行囊出了七溪城,径直往南,踏上了返回潦森国的路途。 走出约莫几里地,前方地势渐高,层峦迭嶂的轮廓在晨曦中愈发清晰。那座名为“响水”的巍峨山脉高耸入云,绵延百里,正是大宸与潦森两国的天然疆界。 山脚下,一块风雨侵蚀的界碑伫立,上面用琅越文字刻着“响水”二字。此名源于山中清泉遍布,溪流纵横,人行其间,常闻泠泠水声不绝于耳。而在大宸一侧,此山则被唤作“百岁山”,其名由来,早已湮没在岁月尘埃之中,无从考证。 就在界碑不远处,江捷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昨日客栈中那位出手解围的年轻男子。他竟也走在此路之上。 江捷快走几步赶上前去,出声问道:“你也是去潦森吗?” 男子闻声,脚步未停,只是略侧过头,微一点头,算是承认。他步履稳健,速度颇快,江捷需得加快步子才能勉强并行。“昨天谢谢你了。” 她再次道谢,并主动示好,“我是潦森国人,你要去哪里,需要我为你引路吗?” 男子只冷淡开口,目光依旧平视前方,未曾看她一眼:“不必。” 话音未落,他已再次加快脚步,很快便将江捷甩在身后。见他态度如此疏离,江捷也便歇了同行的心思,不再追赶,只按着自己的节奏前行。 上山的小道蜿蜒曲折,是潦森与大宸两国百姓数百年往来踩踏而成。江捷与那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走的皆是此道。翻越此山,即便熟手,也需两天一夜的光景。 朝阳渐渐升高,林间弥漫的晨雾在阳光下变得清新朦胧,随后逐渐消散。江捷并不心急赶路,她以平常速度走着,时而驻足,欣赏一番沿途熟悉却又常看常新的山景,顺手采集一些沿途所见、七溪周边少有的药草。 正在她俯身查看一株草药时,忽闻“嗖”的一声锐响——那是箭矢急速破空之声! 江捷却因专注于草药,加之风声、水声干扰,竟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那支冷箭,眼看就要从她身侧不远处的树丛中射出,直奔她后心而来! 电光火石之间,“叮”的一声脆响! 一枚短匕首竟从江捷前方不远处瞬息射出,精准无比地撞在箭杆之上,将其打落在地,没入道旁草丛。 江捷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属交击声惊动,猛地回身,看到地上断落的箭矢和匕首,一时怔在当场,心头剧震。 然而,袭击并未结束。第一箭失手,树丛中之人毫不犹豫,第二支箭带着更凌厉的破空声,速度极快,直射江捷面门! 江捷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斜刺里又是一道影子飞出,却是一段被掷出的树枝,堪堪在箭矢离她仅数丈之遥时,擦着箭尾掠过,虽未击落,却成功令其方向一偏,“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她身旁的树干之上,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直到此时,那年轻男子才从前方的山道转弯处现身。他步履依旧沉稳,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先是走过去,弯腰拾起自己的匕首和那第一支被击落的箭矢,又瞥了一眼树干上那支力道惊人的第二箭。 他走到惊魂未定的江捷面前,将手中的箭矢递向她,语气平淡:“有人要杀你。” 江捷接过那冰冷的箭矢,入手沉重,箭镞闪着幽光。她紧紧蹙起眉头,脸上尽是茫然与不解。 “我不明白。”她低声说。 她行医救人,向来与人为善,即便身为潦森贵族之女,国内王位继承虽有竞争,却也从未听闻有过需要动用此等血腥手段清除异己的先例。这杀身之祸,究竟从何而来? 年轻男子细看了那箭矢,箭尖约长两寸,带有倒钩,入手沉坠,其势劲疾。 “此箭乃强弩所发,”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很笃定自信,“一箭不成,瞬息再发。杀你之人,目的极明,不死不休。” 江捷心绪难平,转向箭矢来处的山林,朗声问道:“你为何要杀我?出来见我,可好?” 山野静寂,唯闻鸟鸣啾啾,风过林梢,带起一片沙沙声响。 男子觉得这女子心思未免太过单纯。既以弩箭暗杀,便是打定了主意隐匿行藏,她这般呼喊,无异于对空谷言说,岂会有半分回应。 “杀你之人,非是死士,便是赏金杀手。”他冷淡道破,言下之意是,你不可能从他们口中问出只言片语,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完成任务,或者死。 他不再多言,指间发力,轻易将那精铁箭镞折断,又将箭杆撅成两截,随手弃于深涧。随后收好自己的匕首,看了江捷一眼,简短的二字落下:“走吧。” 江捷明白,他这是决意要护她一程了。她没有质疑他的决定,只是出于本心担忧,轻声提醒:“有人要杀我,你与我同行,恐怕会受牵连。” 男子脚步未停,只淡淡回了二字:“不会。” 他不解释为何要帮一个萍水相逢、甚至可能带来麻烦的异国人,言语间也毫无对受伤甚至殒命的恐惧。 江捷便不再多言。琅越古训有云:“各行其志,世莫之讥。”既然他已做出选择,她便尊重他的意志,不再以担忧为名加以置喙或劝阻。 她略略加快脚步,与他并肩而行,而后郑重开口,依循着族内最古老的礼节:“我母名小手,后来娘亲改我名为巧手。父名森冠,因我幼时总爱攀上树冠之巅。自择名江边迅捷的风,若用中原话来说,便是江捷。” 母名,父名,自择名。 琅越族人,若是同乡近邻,彼此之间三个名字皆知,也都可用,对于外族人,则往往择其中一名告知。 江捷将代表着生命来处与自我抉择的三个名字,毫无保留地呈于他面前。绝非试探,而是琅越人所能给予的、最坦诚且郑重的信任。 她没有问他的姓名。给予全部的自我,却不追问对方的根底,这是给予这份信任时不动声色的尊重。 年轻男子依旧目视着前方蜿蜒的山道,神情未有丝毫波动,仿佛那沉重的礼节于他不过一缕微风。恰此时,一只灰羽乌鸦从旁侧的树梢扑棱棱飞起,掠过小道,没入另一片林荫。 他目光随之微动,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我叫灰鸦。” 作者的话:感谢大家支持,每50珠加更 小剧场 江捷:我的自择名是“江边迅捷的风”,用中原话来说…… 灰鸦:江风? 江捷:不,其实是江边……(X掉hhh 顺便章节名来自李贺《艾如张》 23路歧渐入苍茫境,剑冷初交锋镝声 yū wan 山路愈发崎岖,林木也愈加茂密,浓荫蔽日,光线骤然暗淡下来。那潜伏在暗处的杀手,显然极富耐心与经验,他并不急于近身搏杀,而是如同驱赶猎物一般,利用精准而致命的箭矢,逼迫着江捷与灰鸦偏离那条相对安全的、被无数人踩踏出来的主路。 “嗖!”一支冷箭钉在灰鸦身侧的树干上,箭尾微颤,指明了他们“应该”前往的方向——那是更深、更密的无人山林。 灰鸦侧身挡在江捷与箭矢来袭的方向之间,步伐沉稳地向着杀手逼迫的方向移动。江捷抿紧嘴唇,沉默而迅速地跟上他的脚步,将自己的安危全然交托给这个仅有一面之缘、自称“灰鸦”的男子。 两人一前一后,在寂静的山林中穿行,唯有脚踩在落叶与枯枝上发出的细微声响。长时间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不知走了多久,那如附骨之蛆般的冰冷目光始终未曾消失,牢牢锁定着他们。江捷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稳定:“跟在我们后面的,是几人?” “一人。”灰鸦的回答简短肯定。 “一个决不放弃的人。”江捷轻声总结,眉头微蹙,脑海中飞速思索,“他用箭矢逼迫我们离开主路,一旦离得太远,深入这茫茫大山,极易迷路,难以走出。方才射我两箭,逼我们走上岔路四箭,按常理推断,他随身携带的箭矢不应太多。” 灰鸦闻言,脚步未停,却微微侧目,冷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她在这般境况下仍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头脑感到一丝讶异。 他开口道:“不错。像他所用的便携弩,箭匣容量通常在八至十支之间。但他此行目标原是你,并未料到会遇见我,准备或许更少些。”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冷淡,“但我们不该存有侥幸之想。” 江捷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坚定:“那我们便再往主路的方向走,逼他将箭矢用完。箭矢用尽,便是短兵相接之时……” 她的目光看向他腰间那柄古朴的长剑,话语未尽,但其中的担忧已显而易见。灰鸦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她在担心,一旦近身搏杀,他是否能够胜过那个隐匿的杀手。 他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茂密的丛林,仿佛能穿透层层枝叶,看到那个隐藏的敌人。他的语气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你还在担心我胜不过他?”他微微停顿,下一句话却透出冷静与期待,“我只担心,他不肯现身。” 言罢,他调整了方向,不再被动地按照箭矢的指引深入,而是和江捷以一种看似被逼迫、实则隐含主动的路线,开始迂回地向主路靠近。请记住网址不迷路74 8 a.c Oм 就这般几番拉扯。每当弩箭破空而来,江捷与灰鸦便依着箭矢的指向,做出被迫后退的姿态;而一旦那如影随形的压迫感稍有松懈,两人便又不动声色地调整方向,执拗地向主路靠近。 如此迂回往复,他们虽仍不可避免地偏离了主路,深入山林,但那条象征着生机的道路,始终隐约在林木缝隙间,未曾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外。杀手的目的是将他们彻底逼入绝境,显然也未能完全得逞。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对峙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偏西。他们连午饭也未曾用,只停下来短暂歇息过几次,补充了些许饮水。算上最初那险些夺命的两箭,以及后来逼迫他们偏离方向的六箭,杀手的弩箭已耗去八支。当第九支铁头箭矢“夺”地钉入他们脚前的泥土时,灰鸦的眼神微凝。 他们再次拨开一片茂密的灌木,试图向主路方向再靠近一些。预期的弩箭破空声再度响起,然而这一次—— “啪!” 一支箭矢撞在灰鸦及时横起的匕首上,竟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断裂落地。那竟是一支木制箭矢!箭身粗糙却笔直,前端被削得极尖,虽无铁镞,但凭借弩机赋予的强大力道,若射中人身,足以造成重创。 江捷的心猛地一沉。 灰鸦拾起那截断箭,指尖摩挲过坚硬的木质断面,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却点破了更严峻的现实:“此处最不缺的,便是制箭的木材。” 此言一出,困境昭然。那潜伏的杀手随时可以就地取材,削木为箭。或许威力与精准度稍逊于铁箭,但在这茂密山林中,已构成持续的致命威胁。他们二人却不得不时时刻刻精神紧绷,防备着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杀手以此以逸待劳,不断消耗着他们的体力与心神。 江捷望向四周愈发昏暗的林影,低声道:“若到了夜间……”她未尽之语,两人都明白。夜色将是杀手最好的掩护,而他们,将如同被困在黑暗牢笼中的猎物,危机四伏。 然而,灰鸦却不能主动出击,循着箭矢来处去反杀。山林茂密,对方又是精通隐匿的好手,一旦他离开,杀手大可避而不战,届时落单的江捷,便成了调虎离山之计下,最脆弱的目标。 这杀手用的,竟是一石二鸟的阳谋!他以木箭为鞭,驱赶他们于险地,又以自身为饵,牵制住唯一的保护力量。 一时间,两人竟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僵局。 两人静立了一会儿。山林寂静,唯有风过树梢的呜咽。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依旧存在。 灰鸦目光扫过四周愈发复杂的地形,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若彻底离开主路,你可有把握能走出这片森林?” 江捷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我常年行走于大山之中,方向感还是有的。若自寻一条路走出,时间会长些,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但绝非无路可出。” “嗯。”灰鸦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似乎这个答案正在他意料之中。 下一刻,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侧前方——那里有一面因山体滑坡或雨水冲刷形成的石壁,中间裂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形成一条狭隘的窄道,最窄处最多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窄道上方岩石嶙峋,易守难攻,一旦进入,来自侧翼和后方的威胁将大大降低。 他们对视一眼,旋即不再理会那可能从任何方向射来的木箭,朝着那处石壁窄道疾步而去。 此乃守株待兔之计。与其在开阔的林间被动挨打,不如主动进入一个受限的地形,将无处不在的暗箭,转化为一场限定范围的正面冲突。他们要以自身为饵,赌那杀手决不允许他们就此脱离掌控,或利用地利进行休整,从而被迫现身,近身一战。 两人快步进入那狭窄的石壁缝隙。通道内光线昏暗,空气湿润冰凉。灰鸦将江捷护在身后,他并未拔出兵刃,只是静立如渊,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时间点滴流逝,通道内外一片死寂。 突然—— 通道左侧远处的灌木无风自动,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仿佛有人急速掠过。 声响未落,在他们后方来路的方向,紧跟着传来一阵极轻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左翼示警,后路遇袭。 这两重动静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明一晦,几乎能骗过世上九成的老江湖,迫使猎物在紧张中做出错误判断,或回头,或侧身。 然而,灰鸦纹丝不动。 就在后方那脚步声逼近三丈的刹那—— 真正的杀机,如期而至! 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石壁顶端的阴影中剥离,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倒坠而下!他手中那柄闪烁着不详幽光的短刃,不带丝毫风声,直刺江捷的头顶。 快、准、狠,且无声。 这精心设计的三重陷阱,前两重皆为铺垫,只为了这头顶的绝杀一击创造万无一失的机会。 在杀手身形微动、杀意迸发的瞬间,灰鸦的右手已按上腰间剑柄。 “锵——” 一声干脆利落的金属摩擦声,古朴长剑骤然出鞘,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冷澈的弧光,不向上格挡,反而直刺头顶上方某处空当——那正是杀手扑落时,心脏必将经过的轨迹! 这一剑,后发而先至,攻其必救! 杀手瞳孔骤然收缩,他在半空中强行拧身,毒刃回削,堪堪擦着剑锋掠过,激起一串细碎的火星。他被迫放弃了绝佳的刺杀位置,狼狈地落在一旁,与灰鸦相距不过数尺。 灰鸦手腕一沉,剑尖遥指对手,将江捷彻底护于身后。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如影随形的敌人——一身利于隐匿的灰暗劲装,简单的白脸面具,唯有一双眼睛,冷得像深井,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 杀手站稳的瞬间,已再次伏低身体,短刃横于胸前,正蓄势再发。 灰鸦手腕一振,古朴长剑剑身暗沉,却带着一股历经百战而不折的森然之气。他依旧将江捷护在绝对的死角,剑尖微垂,指向地面,姿态看似随意,却无一处不是破绽,又或者说,无一处不是陷阱。 杀手脚步一错,身影如鬼魅般贴地掠来,那柄幽蓝短刃并非直刺,而是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抹向灰鸦的脚踝。这一击阴狠毒辣,旨在废掉对手的移动能力。 灰鸦不闪不避,古朴长剑向下一沉一撩,剑锋精准地迎上短刃。 短刃一触即走,杀手借着碰撞之力旋身,短刃如毒蛇吐信,再次袭向灰鸦持剑的右腕。变招之快,角度之刁,令人防不胜防。 灰鸦手腕微转,剑柄下磕,“铛”地一声震开短刃。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左脚无声无息地踢出,直踹杀手小腿胫骨。 杀手反应极快,收腿后撤,短刃在身前舞出一片幽蓝光幕,护住周身。 两人在狭窄的通道内以快打快,瞬息起落间已交换了十数招。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在石壁间碰撞回荡。杀手的招式狠辣诡谲,专攻下盘、关节与腕脉,尽是贴身搏命的打法。而灰鸦的剑法则沉稳老练,古朴无华,每一剑都精准地封堵住杀手的攻势,守得滴水不漏,偶尔一剑反击,便直指要害,逼得杀手不得不回防。 一时间,幽蓝的短光与暗沉的剑影交织,杀意凛冽。 杀手越打越是心惊。他已然全力施为,却始终无法突破对方那看似简单,实则密不透风的剑网。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像是一池深潭,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自己的每一次攻击都如同石沉大海,而对方那偶尔递出的一剑,却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让他脊背发寒。 久攻不下,锐气已失。 杀手心念电转,深知再缠斗下去,一旦自己气力稍衰,或是对方摸清了自己全部路数,败亡便是顷刻之间。他的任务是杀人,不是比武,更不是送死。 一念及此,他攻势陡然再变,短刃虚晃一招直刺灰鸦面门,在灰鸦举剑格挡的瞬间,他却猛地向侧后方翻滚,并非进攻,而是直接撞向了通道一侧生长茂密的藤蔓之后! 那里看似是石壁,藤蔓之后却隐约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灰鸦长剑如影随形,疾刺而去! “嗤啦!” 剑锋划过藤蔓,带起几片碎叶,却只刺中了空处。杀手的背影在缝隙间一闪而逝,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 灰鸦没有追击。 他持剑静立,侧耳倾听了几息,直到那细微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还剑入鞘。 通道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和身后一直屏息凝神的江捷。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江捷脸上。 江捷眉心微皱,“一击不成,接下来他恐怕不会轻易出手,我们要更加小心。” 灰鸦点头。眼前这个女子将形势看得分明,心性之沉稳,远非常人,倒省了他许多口舌。 24星火夜寒藏箭影,仁心妙手示真情 日头西沉,林间光线迅速暗淡。两人寻了一处背靠巨大岩壁的凹处,相对平坦,也避免了来自后方的偷袭。灰鸦捡来枯柴,生起一小堆篝火,驱散着山间的寒气和部分黑暗。 江捷从背篓里拿出干粮,是两张硬邦邦的麦饼。她将饼放在火边小心烤着,使之变得温热柔软些。她注意到灰鸦并未取出任何食水,仿佛原计划中,这两日一夜的跋涉无需补给,或是打算在山中自行解决。她默默将烤好的一张饼递给他。 灰鸦看了一眼,接过,低声道:“多谢。” 两人沉默地吃着东西,火光在脸上跳跃,映得影子在岩壁上晃动。除了必要的几句交谈,灰鸦惜字如金。 “你休息。”他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淡淡道。 江捷点头:“下半夜我来守夜。” “不必。”灰鸦抬眼,目光平静无波,“你恐怕防不住他。” 这话直接得近乎无情,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江捷没有坚持,只是道:“杀手以逸待劳,我们却要时刻戒备。如此这般,你能撑住几夜不眠不休?这恐怕正是他所盘算的。” 灰鸦沉默片刻,极快地说了一句:“明日想办法逼出他。” 江捷“嗯”了一声,表示明白。但她并未立刻躺下,而是抱着膝盖,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灰鸦冷硬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不睡,明日是想给他可趁之机吗?” 江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坚持,依言在火堆和衣躺下。山林秋夜,寒气侵骨,风声穿过林隙,带着萧瑟肃杀之意。她不知不觉蜷缩起身体,在陌生的环境和潜在的杀机下,久久难以入眠。 火光渐熄,余烬忽明忽暗。 灰鸦看见她蜷缩的身影,沉默一瞬,动手解开了自己那件灰色的外衣,正欲俯身盖在她身上。 就在他动作的刹那—— “嗖!” 一支金属箭镞在残余的火光中一闪。速度极快,无声无息直取灰鸦心口! 这一箭,时机、角度、狠辣,均臻至巅峰,正是算准了他心神微分的这一瞬! 灰鸦瞳孔一缩,俯身的动作骤然凝固,持着外衣的左手还悬在半空,右手却已如闪电般探出——就在箭尖即将触及其胸口的电光石火间,五指精准无误地猛然合拢。 一声沉闷的轻响。箭尾的翎羽在他掌心剧烈颤抖,箭杆上传来的巨大力道让他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但箭矢终究未能再前进分毫。 他徒手抓住了这致命的一箭。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无声无息,甚至连躺在一旁的江捷都未曾被惊醒,依旧沉浸在不安的浅眠中。 灰鸦缓缓直起身,指间握着那支冰冷的箭矢,目光如刀扫向箭矢来处的黑暗丛林。 他果然还在静待时机。 清晨,林间弥漫着厚重的白色雾气,天光熹微,勉强穿透层层阻碍,将周遭的一切染上朦胧的灰调。 清晨的寒意让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衫,随即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深色的外衣。她坐起身,见灰鸦依旧坐在昨夜的位置 她将外衣递还过去,“你一夜没睡?” 灰鸦接过衣服,并未立刻穿上,只是随意搭在臂弯,闻言只回了两个字:“无妨。” 他的目光扫过她被晨露微微打湿的鬓角,语气平淡地补充道:“你再休息一会儿。天光再亮些,我们上路。” ———————— 两日时间一晃即过。 今天已是第三日夜间。 这两日白天,江捷与灰鸦几番尝试,或故意露出空档,或装作急切赶路疏于防范,意图逼迫那隐匿的杀手现身。然而,一切算计都如石沉大海。那道冰冷的、如同附骨之蛆的目光依旧存在,但杀手却展现出了超乎想象的耐心,只在阴影中跟随,绝不轻易扑击。 如果不是这目光的提醒,他们几乎要以为杀手已经放弃了任务,消失在这茫茫大山之中。 篝火旁,灰鸦静坐调息,但江捷能看出,他脸上已蒙上一层淡淡的疲惫。连续三日高度戒备,几乎不眠不休,便是铁打的人也难以承受。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担忧之色愈浓。途中她几次劝他哪怕小憩片刻,都被他以摇头或简短的“不必”拒绝。 第四日,晨光再次降临。 灰鸦依旧走在前面,但脚步似乎比往日沉重了半分,背脊也不复之前的绝对挺直。在一次跨越一道溪涧时,他的身形甚至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才稳住步伐。 江捷下意识伸手去扶,手方伸出,他却已经站稳。 他们走入一片相对开阔的林地,古木参天,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灰鸦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下停住脚步,微微喘息,左手按了按额角。他持剑的右手垂下,剑尖几乎点地,整个人似乎因为短暂的停歇而出现了一瞬间的失神。 就是现在! 那道蛰伏了三日的身影,终于动了。 没有预兆,杀手如同鬼魅般从一株树后闪出,速度快到极致。他手中不再是短刃,而是一张已经上弦的轻弩。 “嗖!” 弩箭离弦,直射灰鸦因疲惫而似乎反应迟缓的心口。这一箭,算计精准,并非木箭,而是闪着寒光的铁镞。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 利箭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即使灰鸦及时闪身避开心口位置,箭矢巨大的力道还是带着他的身体向后一个趔趄,左肩瞬间被血色浸透。 杀手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丢弃弩机,反握淬毒短刃,揉身再上,化作一道灰影,直扑中箭后门户大开的灰鸦!毒刃划向灰鸦仓促持剑抬起的右臂——衣袖破裂,血光迸现,右臂再添一道伤口。 接连得手,杀手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芒,毒刃再次扬起,直刺灰鸦心窝!他确信,此人已失先机。 然而,就在这瞬息之间,异变陡生。 那本该因重伤和疲惫而失去抵抗力的灰鸦,眼中猛地现出利剑般的锐光,那里面哪有半分失神与涣散,只有计算得逞的冷静与决绝的杀意。 他看似因中箭而后退的趔趄,实则是为了拉开一点施展的空间。在杀手毒刃刺来的最后一刻,他蛰伏下垂的古朴长剑由下至上,骤然暴起。 长剑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杀手持刃右臂的肩胛,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向后飞退,最终 “夺” 的一声,将其死死地钉在了后方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剑身透体而过,没入树干直至剑格。 白脸面具底下的表情瞬间凝固。他想要挣扎,但长剑将他牢牢固定,右臂彻底废掉,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的剧痛。他左手试图去拔剑,却只是徒劳。 灰鸦站在原地,左肩还插着那支兀自颤动的箭矢,右臂鲜血淋漓,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身躯依旧挺得笔直。他冷漠地看着被钉在树上的杀手,气息虽然粗重,眼神却如同看着一个死物。 他以自身为饵,付出一箭一伤的代价,终于将这如影随形之人,彻底钉死在了眼前。 林间,只剩下杀手压抑的喘息和灰鸦沉重的呼吸声。 江捷立刻上前,想要查看灰鸦肩上那支触目惊心、鲜血淋漓的箭矢,却被他未受伤的左手倏然格开。他的目光越过她,牢牢锁在被钉在树上的杀手脸上:“白脸面具,你是七星楼的人。” 七星楼,中原第一大杀手组织。 诸天星斗中,北斗七星于射日一役中与赤阳同陨,星光已殁三千载。 此楼以陨落的北斗为名,姿态放得极低,显然无意,也绝不敢与宸朝的“北辰独耀之瑞”争辉,历来严守规矩,从不沾染官场是非,故而朝廷对其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七星楼中杀手无数,其中最顶尖的七人,正以北斗七星为号: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灰鸦继续追问,语气平淡:“以阁下身手,敢问是七星之中哪位?” 那杀手承受着穿肩之痛,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抽气,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呕哑嘲哳:“天枢。” 此时,江捷走上前:“你为什么要杀我?” 杀手沉默。他接到的只有任务和目标,从无缘由。他不知道,更不可能回答。 江捷并未放弃,她弯下身,半跪在杀手旁边。这个距离极近,但此刻杀手被长剑钉死,灰鸦又在侧,他绝无暴起伤人的可能。在杀手略带讶异和警惕的目光注视下,江捷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强行握住杀手那只未受伤、却沾满自己与灰鸦鲜血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 “受制于人,被迫杀人。但潦森境内、响水山中,不正是你七星楼天枢,隐退的时机吗?” 杀手的目光骤然一紧,紧紧盯着她,他的目光里没有杀意,没有恨意,反而掠过一丝极深的迷茫,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了某个尘封已久、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念头。过了很久,久到林间的风都似乎停滞,他才眼皮微微一动,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江捷松开了手,从随身的药囊里取出止血消炎的草药,不由分说地塞进杀手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中,然后起身,与灰鸦并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血腥气的林地。 走出了一段距离,确认暂时安全后,灰鸦才开口,声音低沉:“你不该留他性命,他若不死,或许会执意追杀到底。” 江捷目视前方,语气平静:“但他点头了。” “你就是这样轻信别人的吗?”灰鸦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 江捷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走着。又行出一段,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灰鸦,“你该处理伤口。” 灰鸦下意识地想避开,自己伸手握住肩头的箭杆,眉头微蹙,低声道:“无碍。” 江捷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愠怒:“无妨、无碍。是,你是铁打的,什么也不怕。” 灰鸦有些讶异地看向她。他无法理解,对于一个执意要取她性命的杀手,她可以那般轻易地放过,甚至赠药点拨;此刻却为了他拒绝疗伤这等“小事”,如此动气。 “你……”他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只吐出一个字,却能看明白她眼中不容错辨的忧急与坚持,后面的话语尽数咽了回去。 他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单手有些笨拙地解开衣带,将上身那件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深色外衣与里衣缓缓褪至腰间,露出了线条分明的背脊与宽厚的肩膀。 古铜色的皮肤上另有数道刀剑旧伤,左肩那支嵌入皮肉的箭矢显得格外狰狞,周围一片淤紫肿胀;右臂上那道被毒刃划开的伤口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祥的暗色。 山林间的光线落在他紧绷的背肌上,随着他轻微的呼吸起伏。 江捷深吸一口气,从背篓中取出清水、药粉和干净的布条。她先小心地为他清洗右臂的伤口,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她的动作轻柔却精准,微凉的指尖与男人躯体的温热形成微妙对比。 当她处理到左肩那支箭时,眉头蹙起。“箭簇有倒刺,硬拔会撕裂皮肉。”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贴在他耳后,“我需要切开一点,你……忍着点。” “嗯。”他发出一声短促的鼻音,不知为何身体肌肉绷得更紧。 江捷不再犹豫,用他递过来的匕首小心地扩大伤口。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压抑的颤抖,但他哼都未哼一声,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她的动作越发轻缓,气息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拂过他颈后的发梢。当箭簇终于被取出,她迅速撒上厚厚一层止血生肌的药粉,然后用布条仔细地为他包扎。她的手臂需要绕过他的胸膛和前肩,这个姿势乍看之下,仿佛是将他轻轻环住。 布条缠绕间,她的发丝偶尔会蹭到他的背脊,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两人都没有说话,山林间只剩下彼此清浅克制的呼吸声,以及布帛摩擦的窸窣声响。 包扎完毕,江捷替他拉上衣衫。 “好了。”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三日内左臂不可用力,右臂的毒虽不烈,但还需观察。” 他缓缓穿好衣服,转过身,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低声道:“有劳。” 25清溪笼雾水濯尘,孤云抱月影共枕 两人寻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树根虬结,形成一小片易于藏身的凹陷。江捷让灰鸦坐下。 “你该睡一会儿。”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你的眼睛是红的。” 灰鸦背对树干,却并未靠住,只是看着前方,道:“万一他追上来……” “他的伤比你重得多。”江捷打断他,“若他真能不顾伤势这么快追来,我便会立刻惊呼。以你的能力,定能及时醒来阻止他。” 她看着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声音放缓了些,“睡吧,好吗?” 灰鸦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然后移开目光。 方圆数里之内并无异常动静。最终,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微微点头,算是应承。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受伤的左肩不至于被压迫,长剑握在手中,然后闭上了眼睛。 江捷看着他即便入睡,眉心依旧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依旧背负着沉重的戒备。她轻轻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他们是临近中午时停下休息的。 林间的光影缓慢移动,从正午的炽白逐渐转为午后慵懒的金黄。灰鸦这一觉睡得比预想中沉。当他猛然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已是苍茫的暮色。山峦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模糊而深远,林间弥漫着夜晚将至的凉意。 他心中骤然一凛,身体先于意识瞬间进入戒备状态,右手已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他竟然真的睡着了,而且睡了这么久?这在他过往的经历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在他心底交织——是对环境判断的失误,还是因为……旁边这个女子莫名让他感到一丝松懈? 暮色四合,他至少睡了三个时辰以上。 他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冷肃,只是目光扫过安静守在旁边的江捷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她依旧保持着清醒,警惕四周,见他醒来,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神色,轻声道:“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活动了一下右臂,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愈合的微痒,以及左肩依旧鲜明的痛楚。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逐渐浓郁的暮色,简单道:“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此歇息。” 连续几日被追杀,神经紧绷,风餐露宿,莫说热食,连果腹都成问题。江捷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完,途中仅靠她辨认的一些野果勉强充饥,两人实则都已饿了许久。 江捷将最后几颗野果分食后,看了看渐暗的林间,说道:“我去附近找点能吃的蘑菇和果子。” 灰鸦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便接口:“我跟你一起。”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要走远。” 他能判断,方圆数里内并无异常的人声或杀气,这让他稍微安心,但仍不敢让她离开视线。 不多时,江捷背着一小箩筐色泽各异的蘑菇和几种饱满的野果回来。而灰鸦也已从附近的溪流回来,手中提着两条清理好的肥鱼,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两只已剥皮去脏、鲜血淋漓的野兔。 夜幕彻底降临,两堆篝火生了起来。一堆火上架着串好的鱼和兔肉,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肉香开始弥漫。另一堆较小的火上,则烤着江捷采回来的各类蘑菇,散发出菌类特有的浓郁香气。 蘑菇先熟,江捷仔细地将烤好的蘑菇和洗净的野果分了一大半给灰鸦。灰鸦沉默接过。 很快,鱼也烤好了,焦香扑鼻。灰鸦将其中一条品相完整的递向江捷。 江捷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吃素。” 灰鸦递鱼的动作顿在半空,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默默将鱼收了回来。他并没有开始吃,而是将两条鱼和两只烤兔都放在洗净的大叶子上,自己则拿起江捷给的蘑菇和果子,安静地吃了起来。 江捷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开口道:“你吃吧,留在这里,野兽同样会吃的。” 灰鸦咀嚼野果的动作停了一下,抬眸看她。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明明灭灭。他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拿起一条烤鱼,沉默地吃了起来。 火光映照着两人,一者茹素,一者食荤,却在这荒山野岭的夜色下,达成了一种奇异的、互不干涉的平衡。空气中弥漫着山林中罕见的食物香气,以及一种比之前几日,略显松弛的静谧。 今夜二人正好宿在溪边,水声潺潺,映着一轮明月和漫天星子。连日奔波的尘土与汗气黏在身上,令人不适。江捷看了看清澈的溪水,对灰鸦说:“我想去洗个澡。” 灰鸦简单道:“天冷。” “我不怕冷。”江捷语气平静。 说完,她便走向下游一处水流稍缓、被几块大石半环绕的浅滩。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后,传来极轻的入水声。 灰鸦背对着那个方向,坐在火堆旁,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远处微弱的水声。山林寂静,他即使不想听,那水声也格外清晰。 过了许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江捷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带着水汽走到火堆旁坐下,开始梳理长发。 灰鸦站起身,没有看她,只留下一句:“我去清洗。”便大步走向上游另一处水湾。 冰凉的溪水漫过身体,带走疲惫与血污,伤口遇水传来丝丝刺痛,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背对着江捷的方向,快速清洗着。待到觉得差不多了,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想确认一下岸上的情况。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对岸的景象—— 江捷并没有在梳理头发,她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用手托着腮,目光沉静地、毫无避讳地,越过这段不算近的距离,望着他这边。 月光如练,清辉遍洒。 银白的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水珠从他湿透的黑发间滚落,沿着脖颈、锁骨,滑过肌理分明的胸膛,再坠入幽暗的溪水中。虽然隔着一道溪流,光线朦胧,但灰鸦却觉得那道目光如有实质,让他从后腰窜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麻意,瞬间席卷全身,竟让他僵立水中。 他万万没想到,江捷会这样看他。 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和某种更深层、更陌生的情绪,让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这深林溪涧更冷,语气冷硬紧绷:“江捷,转过身去。” 江捷闻言,脸上并无被撞破的羞涩或惊慌,“好。” 她依言干脆利落地转了回去,重新背对着他,继续梳理她那头长发,仿佛刚才那大胆的注视从未发生过。 灰鸦迅速上岸,穿好衣物,回到火堆旁时,周身的气息比下水前更冷硬了几分。 “你生气了吗?”江捷问。 灰鸦往火堆里添了些柴,语气一如往常简单又冷淡:“没有。” “哦。” 江捷托腮看火堆,火光映得她脸上的轮廓柔和素净,甚至带着几分白日没有的颜色。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看,他自然更不会问。 两人之间再无对话,只有溪水潺潺,以及火星偶尔爆开的轻响,在无声的夜色里,漾开一圈圈微妙的涟漪。 入睡前,灰鸦像前几夜一样,将自己的外衣递给她。 夜深,风势渐大,吹得火堆明灭不定。江捷蜷着身子,慢慢入睡。过了一会儿,灰鸦的声音在风中低沉地传来:“你冷?” 江捷并未完全睡着,轻声回应:“有点。没事,我睡得着。” 短暂的沉默后,灰鸦的声音再次响起,“过来。” 江捷讶异,微微睁眼看他,“什么?” “你要过来吗?”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情绪,不是什么热切的提议,却还是让江捷觉得不可思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起身,坐到了他旁边。 下一刻,灰鸦伸出手臂,动作显得有些刻意而板正,将她揽入怀中,并用之前那件外衣将两人一同盖住。他的体温的确驱散了些许寒意,阻隔了部分冷风,但江捷靠着他,忍不住轻声说:“你身上好硬。” 她想了想,换了个更精确的中原词语:“僵硬。” 灰鸦伸出手臂将她揽住,这个动作本身流畅自然——但此刻,环住她的臂膀却违背了他精密的控制。肌肉想要展现令人放松的柔和姿态,却在触及她肩头单薄衣衫的瞬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胸与肩的僵硬,心跳的节奏脱离了掌控,失控又不安,竟有些坐如针毡。 连他放在她背上的手都紧绷不松,明显过于用力,而非放松的拥抱。 那不是保护的姿态,更像是担心失控下极度的克制。 灰鸦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两人一起躺下。他问,声音近在她耳边,气息却有些不稳:“这样好吗?” “好些了。”江捷低声回答。 怀中真实的温软触感,鼻尖萦绕的、属于她的淡淡气息,明明是他围抱着她,他却觉得自己才是动弹不得的那个人。 两人不再说话,拥抱只不过是为了抵御风寒而不得不采取的权宜之计。风过深林,枝叶萧萧,夜色中,只闻风声和江捷逐渐平稳的呼吸。 26瘴气迷林入梦沉,幽影绕颈锁魂深 晨光熹微,林鸟初啼。山林尚笼一层淡淡雾气。灰鸦先醒,指尖仍停在江捷腰侧,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衣衫,隔着布帛传来的体温比夜里更清晰。他意识到这点时,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却没有立刻抽手——那姿势已不再像昨夜的刻意板正,而是松了几分,臂弯自然地环着她。 江捷睫毛微颤,醒了。她睁眼的第一瞬,对上灰鸦垂下的视线,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昨夜的僵硬已褪,他的手臂虽未用力,却也未放开。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躺了片刻,才低声道:“天亮了。” “嗯。”灰鸦应道,手臂松开,坐起身。两人皆未再提及昨夜。 两人收拾停当,继续赶路。清晨的山风带着秋天的冷冽,吹散昨夜残留的暖意。两人向着山顶前行,灰鸦在前,江捷半步之后。阳光渐高,雾气散尽,响水山顶的轮廓在视野里越发清晰。 江捷抬头,眯眼望向那道蜿蜒而上的山脊,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今日脚程快些,便能翻过响水山了。” 灰鸦侧头,目光掠过她被晨光镀亮的发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峦轮廓在晨雾中依稀可辨,他只淡淡应了声:“走吧。” 山路虽陡,两人却比前几日轻省许多。灰鸦左肩伤口已结痂,右臂的痛也减轻不少;江捷背着背篓,步子稳健。日头西斜时,他们终于踏上山脊,风声呼啸,脚下云海翻涌,潦森的方向隐在远处苍翠之间。 下山路比上山平缓许多,两人却只走了小半程,便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壁歇下。壁下有天然凹陷,足以遮挡夜露。灰鸦捡来枯枝,生火。 简单地用过野果,火光跳动,映得两人影子在岩壁上拉长又重迭。江捷靠着石壁,抱膝望火。灰鸦坐在她斜对面,长剑横放膝上,目光落在火焰深处。 夜色渐深,风声穿过山隙,带来远处兽鸣。江捷将灰鸦给她的外衣拢紧,闭眼慢慢睡去。灰鸦添了把柴,火星噼啪窜起,照亮他略显沉静的侧脸。 没有昨夜的拥抱,两人各自蜷在火边,相隔不过两步。江捷背对他,呼吸渐稳;灰鸦静坐至夜深,偶尔抬眼,看向她被火光勾勒的背影,目光停留一瞬,又迅速移开。 风声渐歇,星子明灭,山壁下的火堆燃得只剩暗红的余烬。 夜色渐深,林间寂寂。 子夜过半,丑时将至。山林里忽然起了一层黏腻的雾。雾色淡灰,带着腐叶与草根的腥甜,贴地而行,无声无息地漫过脚踝,攀上膝盖。灰鸦在半梦半醒间嗅到异味,猛地睁眼,一股强烈的晕眩与恶心感直冲头顶。他立刻屏住呼吸,以袖紧紧捂住口鼻,翻身坐起,火堆只剩几粒暗红的炭,映得四周影影绰绰。 江捷蜷在石壁边,呼吸急促。她双目紧闭,脸色在惨白月光下透出不正常的青白,已然昏迷。 他心头一沉,探手试她鼻息,已然微弱。他深知此等山林瘴气往往蕴含剧毒,耽搁不得。他一把将江捷打横抱起,连同她从不离身的药篓一同抓起,毫不迟疑地向着瘴气袭来的反方向疾奔。 脚下步伐迅捷,耳畔风声呼啸。他强忍着吸入少量瘴气带来的不适,专注于辨明方向,一路向上风处疾驰。直到奔出极远,确认那诡异的灰色雾气已被彻底甩在身后,空气重新变得清冷干净,他才在一处相对干燥的岩石旁停下,小心翼翼地将江捷放下。 借着冷白的月光,只见她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灰鸦轻拍她的面颊,低声唤她:“江捷?江捷!” 但江捷毫无反应。他不再犹豫,立刻将她扶起,单手抵住其后心,缓缓渡入内力,试图为她驱散体内毒素。精纯的内息在她经脉中游走,片刻后,江捷的睫毛终于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声音,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才聚焦,发现自己正靠在灰鸦怀中,他的一只手还贴在自己背心,传来温热的暖流。“怎么了……”她的声音虚弱无力。 “你中了毒瘴。”灰鸦言简意赅,收回手掌,仔细观察她的面色,“现在感觉如何?” 江捷只觉得头脑依旧昏沉,四肢乏力,但意识已清明许多。她猛地想起什么,急道:“我的背篓……” 灰鸦将背篓递到她手边,语气短促:“里面有药?” 她迷迷糊糊地点头,指尖在篓中摸索,摸出两味叶片宽大、边缘锯齿的草药,又摸出一小包暗红的根茎,声音断断续续:“紫背天葵……嚼碎敷舌下……血根……煎水……” 灰鸦接过,二话不说,将紫背天葵塞进自己口中嚼烂,江捷半睁着眼,任他指尖撬开自己齿关。药汁苦涩,她皱眉咽下,咳了两声,气息渐稳。 血根被他就着溪水简单煮沸,盛在竹筒里,一口一口喂她。江捷喝完,药力渐渐发挥作用,她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散入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股滞涩的昏沉。倦意再次袭来,她低声道:“我……再睡会儿……”话音未落,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的呼吸明显变得平稳悠长。灰鸦探了探她的脉息,知毒素已得到控制,心下稍安。夜风寒凉,他重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背靠自己胸膛,外衣掀开覆在她肩头,挡住深夜的寒风。火堆重新燃起,火光照不亮断崖下的黑暗,却照亮她苍白的侧脸。 晨光再次透过林间的缝隙洒落,鸟鸣清脆。 江捷醒来时,仍被灰鸦圈在臂弯里,背脊贴着他胸膛,听得见他心跳沉稳。外衣覆在她肩头,带着他的体温与淡淡的熟悉气味。她睫毛动了动,抬眼,正对上灰鸦垂下的视线。 “感觉如何?”他问,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 江捷没有立刻回答,双臂却先一步环上他腰,在他怀里微微侧了侧身,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慢悠悠地说:“不太好。” 灰鸦眉心立刻蹙起,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可还要用别的药?” 感受到他骤然绷紧的力道和话语里的紧张,江捷轻笑出声,气息拂过他颈侧:“我开玩笑的,你抱太紧了。” 灰鸦指尖一顿,松了力道,却没完全放开。江捷仍环着他,脸颊贴在他胸前,鼻尖几乎碰到他锁骨。她抬头,自下而上看他,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眉骨、鼻梁、下颚线条分明,以及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眸。 像是刻意回避这过于直接的注视,灰鸦移开了视线,望向逐渐明亮的林间。 静谧中,江捷忽然用琅越语,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语调柔软,带着试探。 灰鸦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终于与她对视:“什么?” 这一低头,两人的视线便直直撞上,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倒影。 江捷睫毛微颤,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没什么。” 灰鸦静了片刻,喉结轻滚,声音放得很低,几乎被风声掩去:“我其实听得懂琅越话。” 江捷一怔,随即恍然——他的“什么”二字,不是因为不解,是因为惊讶。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空气仿佛也变得粘稠。片刻后,灰鸦看着她,用那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声线,清晰地回答: “可以。” 她依言起身,因受瘴气侵扰,没有痊愈,身上还有些发软,却并未离开他怀中,反而更近一步,双手轻柔地环上他的脖颈,随即仰起脸,将自己柔软的双唇印上了他的。 灰鸦的身体在她靠近的瞬间便绷紧了。他的手依旧停留在她腰侧,甚至算不上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更像是不知该如何安放。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唯有眼睫低垂,沉默地、近乎隐忍地,感受着那两片温软覆上自己的唇。 江捷觉得,自己仿佛在亲吻一座有温度的石雕。她想起琅越族孩童冬日里常玩的游戏——将石子投入火中烤热,用来暖手。那石子初时熨帖温暖,却很快便会散去暖意,重新变得冰冷。此刻的灰鸦,给她的感觉便是那温暖的石头。 她并未停留太久,只是轻柔的触碰,便稍稍退开,依旧维持着环抱他的姿势,望入他深潭般的眼底。 “你有妻子吗?”她问,声音很轻。 灰鸦的视线投向远处朦胧的山色,回答得干脆:“没有。” “那……”江捷顿了顿,目光不曾移开,“你有没有意中人?” 这次,灰鸦低下了头,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声音平直,辨不出情绪:“你想问什么?” 江捷迎着他的注视,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清晰而平静:“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山风拂过,带来林叶的轻响。灰鸦沉默地与她对视了片刻,脸上表情还是紧绷。最终,他还是移开了目光,望向已然变成焦炭的篝火余烬,给出了答案:“没有。” 27秋林尽染问归处,始知此君负烽烟 第六日,他们沿着愈发清晰的山径下行,眼前豁然开朗,终于再次踏上了苍青山脉中那条蜿蜒的主路。时值秋日,山间层林尽染,枫叶如火,不少树木的叶片也已转为明亮的金黄,在晴朗的天空下,交织出一幅绚烂而俏丽的秋日山景。 重返主路,脚下平坦,行进的速度顿时快了许多。然而,随着日头西沉,天色渐渐暗淡,距离山脚却仍有几个时辰的行程。两人都无意在夜色中冒险赶路,便寻了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林地,决定再宿一夜。 篝火再次燃起,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照亮了周遭一小圈林地,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江捷抱着膝盖,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火焰上,似乎在出神。灰鸦则靠坐在一旁的树干上,闭目养神。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火声与远处的虫鸣。过了许久,江捷忽然抬起头,望向灰鸦被火光勾勒出的侧影,轻声问道:“下山之后,你要往哪里走?” 灰鸦沉默了片刻,眼睫未抬,声音低沉地吐出叁个字:“平江城。” 江捷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带着一丝雀跃之色:“我也是去平江。”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后才继续道,语气比先前更为郑重认真:“我是标王之女。先前不言明,并非刻意隐瞒……我们琅越人相交,素来不论出身门第,只论心迹投合。” 平江城,以贯穿磐岳、潦森两国最终入海的平江为名,正是潦森国的王都。而现今潦森国君单名一个“渌”字,标王,正是国君渌的同胞兄长。 灰鸦闻言似乎微微一怔。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火堆旁弥漫开来,持续了许久、许久,久到江捷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慢慢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我是宋还旌。” 江捷顿时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声音因惊骇而拔高:“什么?!” 宋还旌。这个名字她绝不陌生。不久前磐岳与宸朝于山雀原爆发激战,正是这位名叫宋还旌的宸朝将领,以一场出其不意的奇袭,从磐岳国手中夺下了那片蕴藏金矿、引发争端的高地! 以他这样的身份,宸朝的主将,此刻竟孤身出现在毗邻潦森的响水山中,坦言要前往潦森王都平江城…… 江捷呼吸骤然急促,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方才的温和亲近荡然无存,语气里隐有戒备:“你去平江城做什么?” 宋还旌迎着她审视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求药。” 江捷眉心紧蹙。 他继续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被磐岳毒箭射中的我朝士兵,伤口溃烂,难以愈合。此毒令人痛苦难当,却不致命。军医钻研数月,至今未能配制出解药。”他顿了顿,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军中受此毒伤折磨者,现有四百六十一人。中此毒这人,生不如死,不断央求他人终结自己性命。我出来至今六日,四百六十一人减少多少,我不想去算。” 江捷紧绷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缓缓坐回原地,“即使这样……” 她咬了咬牙,语速极快:“即使这样也绝不可能!绝不会有人给你解药!” 江捷脸上充满混乱与不安,夹杂着一丝愤怒。宋还旌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眼前跳跃不定的篝火,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硬朗,也格外平静。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很坚定:“镜分之约,我亦有闻。但总要一试。” 琅越族人于七百年前立国青晟,据山林、谷地、滨海叁合之地,林麓之饶、稼禾之丰、渔盐之利,皆出一域。青晟国名正是得名于山青、禾青、水青。 两百年前,昊王晚年,国势正隆,双子苍与澜,皆贤能仁厚,通晓叁合之务,深得民心。两人难分轩轾,昊王祭告先祖,与叁合长老商议叁日叁夜,乃制镜分之约:“裂土不分祀,殊域而同文。山河为手足,永世无相侵。” 此后,苍王承西境山岳之固,立国磐岳;澜王继东境海川之流,立国潦森。双分二国各具山林、谷地、滨海之地,各置官署,互通市易,边境不设防,人民犹称琅越族、青晟人。 江捷脑中思绪飞转,磐岳与潦森血脉相连,宸朝是侵占磐岳国土、令磐岳将士流血的死敌,潦森人民绝无可能向敌国提供解药。 他此行,非但注定徒劳无功,一旦身份暴露,更是自投罗网,危机四伏。 在宋还旌那句“总要一试”之后,两人之间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庞。 过了很久,久到火焰都矮下去一截,需要添柴了,江捷才望着跳动的火苗,慢慢开口:“我可以带你去见我叔叔,渌王。”她停顿了一下,强调道,“但我不会为你说项。” 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基于对伤者的不忍和对他的信任,为他引路;但基于家国与族群的立场,她不能,也不会为他游说。 宋还旌转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火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他沉默片刻,郑重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这一夜,江捷躺在地上辗转反侧,脑海中思绪纷乱,久久难以成眠。宋还旌也只是静坐在火堆边,添柴,守夜,目光沉凝地望着无尽的黑暗,未曾阖眼。 翌日下山,路途变得平坦,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比在崎岖山路上时更为凝重。依旧是同行,却一路沉默。 江捷看起来比他更为心事重重,眉头紧蹙,始终未解。 一路向着平江城行去,越靠近潦森腹地,氛围便越发明显。自宸朝与磐岳战事开启后,潦森国内已鲜少见到宸朝人的身影。宋还旌那与本地人迥异的身形气质与中原面容,引来了许多探究、疑虑,甚至是隐带敌意的侧目。 这些目光如芒在背,江捷看在眼里,忧在心间。最终,在一处城镇落脚时,她寻来了一套潦森人的寻常服饰,递给宋还旌。 “换上吧。”她言简意赅。 宋还旌没有多问,依言换上。粗布衣衫掩去了他几分锐利,虽仍难完全融入,但至少不再那般扎眼。如此,又行了几日,那座倚靠平江、繁华而忙碌的潦森王都——平江城,终于近在咫尺。 作者的话:镜分之约的台语版,江捷会唱这条歌,准做有人想爱看(老实讲是家己创来爽的): 咱青晟人住佇遮七百冬啊! 北爿是崁崁的青嶂山,中央是泅水的锦绣川,南势是看会着海翁的月牙湾。 山林予咱柴,平洋予咱米,大海予咱盐。 咱的囝仔自细汉就知影——活,着认真活;死,着为值得的代志死。 昊王老的时,两个后生阿苍、阿澜拢真敖。 阿苍的性体亲像石头,倚会牢;阿澜的喙水亲像水流,变窍足紧。 百姓佇街路尾讲:“欲掠哪一隻来做王?两隻拢足好,敢若天公伯咧创治!” 昊王佇祖公厝叁日叁暝,出来对大家讲:“勉强的糅袂甜,强挽的瓜袂芳。山有山的路,海有海的步,咱毋通为着王冠拍断亲情骨。” 就按呢,将国土分两半——西爿予阿苍,号做磐岳;东爿予阿澜,号做潦森。 两家犹原共祀一个祖公妈,边境的查埔囝仔照常泅水过溪去斗阵。 到今犹佇流传的镜分古谣: “共鼎分食毋是散,共祖分家亦是亲。 山崙若无向大海,哪会有时阵透南风?” 28君王一语断生机,医者心系两难局 王宫偏殿,门扉紧闭,侍从皆已被屏退。殿内只剩下高踞主位的渌王,以及站在下首的江捷与宋还旌。气氛凝重。 渌王严厉的目光首先落在江捷身上,开口便以琅越语训斥,声音低沉却尽显长辈威严:“江捷!你自幼聪慧,当知亲疏远近。引宸朝大将直入王都,你将你父母、将我潦森与磐岳的血脉情谊,置于何地?” 江捷脸色发白,指尖掐入掌心,却不反驳解释。 身侧的宋还旌反而上前半步,同样以清晰而标准的琅越语回应道:“渌王陛下,是在下强求江捷姑娘引路,一切过错在我,请勿责怪于她。” 渌王眼中厉色一闪,猛地一拍案几,以中原话语怒斥道:“放肆!你宸朝兵马侵我琅越亲族之国土,烽烟未熄,怎敢在此口言我琅越之语!” 宋还旌闻言,并未退缩,转而使用了中原官话,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百年前中原刊印的《坤舆志略》图册之上,山雀原东境确标注为我朝辖地。此乃历史旧案,各有依凭。” 山雀原之地,归属本就模糊,东境居住大宸人,近一百多年间逐渐搬去更为繁华的七溪城,磐岳人便逐渐越过小溪,定居在东岸。如今争端,大宸持历史旧图为依凭,磐岳秉居住事实依凭,各具一词。 他不待渌王再次发作,话锋陡然一转,将姿态放低,拱手一礼,语气也变得恳切:“然而,在下此番冒死前来,并非为了争执疆土旧案,更非为了与磐岳的战事。”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渌王审视的眼神:“在下是为求药而来。” 殿内为之一静。渌王凌厉的目光稍稍收敛,但警惕之色未减,面色冰冷,却未再阻拦他说下去。 宋还旌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来:“在下此番前来,只为军中四百六十一名伤卒,求得一线生机。他们所受磐岳之毒,伤口溃烂,数月不愈,日夜痛苦难当,生不如死。军医束手,此毒酷烈异常,有伤天和。” “陛下乃一国之君,明察秋毫,当知兵者乃凶器,然士卒何辜?彼辈不过听命而行,如今却在承受远超战阵之伤的折磨。” 最后,他抛出那个深思熟虑的提议,语气郑重:“若潦森愿提供解药,我朝愿以此为契机,与磐岳商议,暂停干戈,此非乞怜,实为避免两国更多士卒,再受此战祸之苦。” “宋还旌此言,可对天日。所求者,唯愿生灵免于涂炭之苦。望陛下圣裁。” 宋还旌的话语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那份基于人道的恳切与看似双赢的提议,确实在瞬间动摇了殿内凝滞的气氛。 然而,渌王眼中的波澜仅持续了一瞬,便迅速归于深潭般的沉静与冰冷。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王座之上,目光如炬。 “宋将军,”渌王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怒斥更显疏离与威严,他的中原话语同样说的很好:“你巧言令色,将攻城略地之果,轻描淡写为士兵之苦。山雀原烽烟因何而起,你我都心知肚明。若非你宸朝贪图金矿,背弃百年相安之实,悍然兴兵,又何来今日伤卒之痛?” 他抬起手,止住了可能出现的辩驳,继续说道:“潦森与磐岳,血脉相连,盟誓如山。在磐岳将士亦为你宸朝刀兵所伤,血流未干之时,你要我提供解药,资我血亲之敌?” 他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此例一开,我有何颜面立于祖庙之前,有何资格再为琅越一族之君?此事,绝无可能。”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宋还旌,落回江捷身上一瞬,带着警示,下达了最终的命令:“至于阁下,念在你孤身前来,未曾隐匿身份,姑且算得上有几分胆色,本王不予追究,亦不行扣押之举。” “但平江城不欢迎你,潦森国境不欢迎你。”他的声音陡然转冷,“限你一日之内,自行离开平江城,离开潦森国境。逾期不出,或再生事端,则视同细作,届时刀兵相见,绝不容情!”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渌王的此言断绝了宋还旌所有的努力与期望。 他借助江捷踏入此地的第一步,便已注定了这功败垂成的结局。 潦森绝不会向宸朝提供解药,即使是不在殿内供职的游医,也绝无可能替宸朝士兵治伤。 宋还旌必须在明日日落前离开潦森国境。他从王宫出来时,神色依旧是平的,看不出失望,也看不出愤怒,他只是对江捷微微颔首,道了一句:“有劳引路。” 随后,他并未回到客栈,而是选择暗中在城中一处僻静的小巷深处租下了一间简陋的民房。渌王限他一日之内离境的命令,他显然无意遵守。求药不成,他便想非法滞留在平江城,寄望于能找到私下的游医或药商,完成他的使命。 他向江捷坦言了他的打算,并恳请她代为引荐。 江捷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看着他,眼神复杂。 随后?江捷回到标王府,迎接她的是父亲标王和母亲的忧虑与诘问。他们已听闻女儿擅自将宸朝主将带入王宫求药之事。 标王坐在主位,面色沉静:“江捷,你可知你今日之举,置你家族于何等境地?” 江捷低头,将一路上的遭遇和盘托出:“阿爸,女儿知错。但路上我遭人追杀,是宋还旌出手相救,他绝非无情之人。” 他也听说这事,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语气冷厉:“追杀?你可知那追杀者是何人?那是来自宸朝七星楼的顶级杀手。宸朝人狡诈多智,你又如何能确定那杀手不是他宋还旌故意引来,只为博取你的信任,以入我王城?” 江捷猛地抬起头,那份带着血腥气的救命之恩,在父亲冷静的剖析下,瞬间变得模糊而可疑。她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 母亲蓝夏则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语重心长:“孩子,宋还旌非我族人,他所求之事,牵扯的不仅是两国安危,更是你族人的血泪。求药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我知道你向来心软,但是对于此事你绝不可动摇。” 谈话无果而终。 江捷回了房间,熟悉、安慰、舒适的所在,她却依然坐立难安,夜不成眠。 平江城的秋色,带着水汽的温润。屋檐低垂,秋雨绵绵,她的心神也如这天气,潮湿而纷乱。她一遍遍翻看医书,试图从熟悉的药理中找回一丝安宁,可无论如何都无法静心。 不义之师,何须垂怜? 宸朝侵占磐岳国土,使琅越亲族流血牺牲。渌王的拒绝是合乎王室体面与家国大义的必然。那些是手持兵戈的敌人,他们的痛苦是这场战事带来的果,不该由潦森来承担。她既然生长于潦森,首要职责是忠于她的族人,绝不能做资敌之事。若她踏出一步,便是背弃祖宗盟誓,辜负亲族信任。 然而—— 病苦面前,众生平等。 她想起自幼习医,族中长老的教诲:“凡为医者,救人乃是本性,不问其人贵贱亲疏,怨仇善恶。” 那四百六十一人,已不再是战场上的兵卒,他们是无辜陷于毒苦的生命,正在遭受非人之刑。 她身为医者,有能力解除这种痛苦。如果她因国仇而袖手旁观,任由生命在眼前痛苦、凋枯,那么她所继承的琅越医术、她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又置于何地?她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良知? 琅越古训有云:“生不负辰,死得其所。”那些士兵的生命,正被无尽的痛苦虚耗;他们的死亡也绝非死得其所。这分明是一种比死亡更残忍的劫难。而她自己,身负医术,明明有能力减轻这份痛苦,却要因阵营之别而袖手旁观,这难道不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生”的辜负吗? 天明将至。 在渌王勒令宋还旌离境的清晨,她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收拾好行装,悄然离开住处,主动找上了他。 “宋还旌。”她唤他,声音平静,却异常清晰坚定。 他回过身,安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江捷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一字一句道:“潦森不会给你解药。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又重重舒了出来,“我可以跟你去。” 宋还旌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 不等他发问,江捷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是以标王之女的身份去,也不是以潦森国民的身份去。我仅以一名医者的身份前去。我会尽力救治你的士兵,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只救人,不谈国事。我救治的是被痛苦折磨的生命,仅此而已。” 她说完,紧紧盯着他,胸膛因情绪的激荡而微微起伏。 即使现在站在此处,她也不确定自己做的是否是正确的决定。治疗敌国伤病,等同背叛国族。 她考虑过很多后果,此行一去,极有可能再不能为潦森、磐岳两国的琅越人所容,但她只是……不能袖手旁观。 她是琅越人的女儿,也是——医者江捷。 29孤山风冷辞旧名,寒夜共依卸甲胄 江捷与宋还旌同时失踪,两人甫一离开平江城,渌王反应迅速,立刻派出亲卫队拦截。 然而,宋还旌与江捷并未选择相对平坦的近路直奔边境,反而再次折返,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响水山。唯有在这片层峦迭嶂、路径错综的古老山林里,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地利,甩掉追踪者。 他们避开所有已知的主路和山道,在密林、溪涧与岩壁间穿梭,巧妙地掩盖二人行藏,甚至布下些许误导的痕迹。 渌王的亲卫虽也是好手,但在茫茫大山中追踪两个刻意隐藏、且极为熟悉山林的人,如同大海捞针。 夜色如墨,深秋的响水山腹地,寒气刺骨。为避追兵,他们不敢生火,只能借着一处岩石凹陷勉强抵御呼啸的山风。黑暗中,唯有彼此的呼吸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更添几分孤寂与凛冽。 自与宋还旌离开起,江捷便一直沉默无言。 此刻她抱膝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托腮静静看着远处模糊的山林,一动不动。虽然是她自己做出了救人的决定,但那股背离家国族亲的负罪感,在黑暗与寒风的放大下,变得愈发清晰尖锐,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是要救人,可她同样在心里痛斥着自己是个叛徒。 宋还旌靠坐在她对面的岩壁上,在浓稠的黑暗中,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轮廓,却明白她的谴责与挣扎。 之前他也曾抓过几个潦森游医,不管威逼还是利诱,他们宁愿自戕也绝不背叛国族,救治大宸伤兵,他只好将他们暂时关押。 他一直在思考,江捷虽然跟他出来了,但她会不会在最后关头,也选择以沉默和死亡来坚守那份忠诚? 但直觉告诉他,江捷是不同的。 她一定会救人。 就在这死寂的、唯有风声掠过的深夜里,江捷的声音忽然从黑暗中传来,很低,似乎在风中微微颤抖:“宋还旌,如果你是我,你会救人吗?” 宋还旌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我不知道。”他最终给出了一个诚实的,近乎残酷的答案。他无法轻易代入她的绝境,做出任何轻率的断言。 短暂的停顿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仿佛融入了这无尽的夜色里:“攻打山雀原是皇命,不得不受。”他的语气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身不由己的意味,随即,变得更加艰涩,“我亦不希望两国兴战。” 江捷不动,静静听着。 宋还旌的声音在黑暗中继续响起:“二十年前,山雀原发现金矿,战端初启。我父宋春荣,与兄长宋胜旌,奉命出征,一举夺下山雀原,西驱磐岳国民。” 宋春荣、宋胜旌之名,江捷在磐岳也略有耳闻,那是当年令磐岳一度受挫的宸朝将领。 “数年后,磐岳以毒箭之威卷土重来,夺回失地。彼时,大宸国内正值夺嫡内乱,无暇西顾,山雀原之争,便只能暂时搁置。”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沉入了更深的泥淖:“十六年前,我兄长宋胜旌,便是被磐岳毒箭所伤……伤而不死,痛苦难当。” 他停顿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我父亲……在那时为我改名‘宋还旌’。便是希望,我兄长能‘还’来,活下来。” “但他最终还是死了。” 良久,宋还旌才继续,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我母亲怪罪我父亲,认为他为我改名‘还旌’,实则是隐含了兄长一定会离开的意思,是不祥之兆。从此,她与我父形同陌路,视若寇雠。我父旧伤未愈,加之郁郁,不久也撒手人寰。” “而我母亲……她从未在乎过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他也毫不关心的事,“她只把我当作兄长的替代品。” 最后,他平静地说,但那话语中隐隐透出的茫然与孤独,在这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今年十八岁,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那日,听到你诉说你的母名、父名、自择名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很羡慕。” 这轻飘飘的“羡慕”二字,却比千钧更重,猛地撞在江捷心上。她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看似冷硬如铁、肩负重任的年轻将军,内心深处,原来也藏着如此深重的失去与无法填补的空缺。 他一路的执着,不仅仅是为了军令与责任,更缠绕着一段沉痛的家仇私憾,以及对自身的迷茫。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份从未向人展露的脆弱。她依旧沉默着,但紧抱双膝的手臂,不自觉地微微松开了。 那份因背叛国族而产生的剧烈自我谴责,似乎在这份深沉而个人化的悲怆共鸣中,找到了一丝奇异的、可供暂歇的缝隙。 黑暗中,江捷的声音轻柔地响起:“你不喜欢你的名字,是吗?” 回应她的,只有穿过岩缝和枝叶的风声。宋还旌沉默着。 她继续问道:“那……你想好你的自择名了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黑暗之中,她无从判断他是在深思,还是单纯地不愿回应。 过了仿佛很久,久到江捷几乎以为对话已经终结,他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平静无波:“你可以继续叫我灰鸦。” “……好。”她轻声应下。 深山的寒气无孔不入,没有篝火的夜晚,冰冷仿佛能冻结血液。短暂的寂静后,宋还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是他一贯的平静风格:“你要过来吗?” 江捷摇了摇头。 即使在黑暗中看不见,宋还旌也凭借沉默明白了她的拒绝。 短暂的静默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比刚才更低:“很冷。” 就这两个字。没有更多的劝说。 这简单的两个字,莫名撞在江捷心头上。 她想起他刚刚袒露的过往,那份深藏于十多年岁月中的孤独与寒冷,似乎比这山风更甚。 黑暗中,传来衣料摩擦岩石的细微声响。江捷没有说话,但她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地、迟疑地,挪动身体,靠向了热源的方向。 当她微凉的身体触碰到他时,宋还旌的手默默地环绕上来,用自己的外衣将两人一同裹住。这一次,他的怀抱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既坦诚、也包容。 他们没有再说话。身体的靠近驱散了部分寒意,而两颗在各自国族重压下挣扎的心,也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暂时寻找到了一处依靠。 30秋风惊心壮士苦,谁闻残声空号呜 宋还旌与江捷沿着隐秘的溪谷一路疾行,在跨过寒风呼啸的界碑后,悄然进入了宸朝的地界。 越过山脉,地势豁然开朗。一片广袤的秋日平原出现在眼前,风声不再是山间的呜咽,而是平野的呼啸。在确定摆脱了渌王亲卫的追踪后,宋还旌向天空发出了一道隐秘的信号。 不久,一队轻骑踏着秋风下已现枯色的草地疾驰而来,领头的是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坚毅的中年副将,正是宋还旌的心腹——徐威。 徐威翻身下马,见到宋还旌的一瞬,紧绷的面容先是松了一半,随即目光立刻落在了他身旁的江捷身上。 但他迅速移开目光,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问道:“将军……您找到解药了吗?” 他的目光在宋还旌和江捷之间来回穿梭。 宋还旌语速沉稳,道:“徐威,这位是江捷姑娘。她是我们此行带回的唯一希望,也是唯一能治愈伤卒的人。” 他语气一顿,加重了语气:“你无需多问她的身份和来历,她的安全由我全权负责,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徐威沉声应是:“末将遵命。” 随从牵来了两匹马,宋还旌本以为江捷不会骑马,可与他同骑,只说了一个“你……” 话头就被江捷截断,她迅速道:“我会骑马。” 几人翻身上马,骏马飞驰,直奔伤兵驻扎之地。 行至平原之内,十六个巨大的军营帐扎在荒凉的草地上。尚未靠近,一股浓重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那是药材、血腥气、以及血肉腐烂的腥臭味混合在一起的黏腻气味,让江捷的呼吸瞬间一滞。 宋还旌放缓脚步,低声对江捷说:“原本是四百六十一人,现在只剩四百四十八人。每日都在减员。”他略微侧身,遮挡住迎面而来的风,声音压得更低,语调沉重:“军医以麻药缓解伤兵痛苦,但麻药有限,连七溪城内都不剩了。如今,他们只能硬熬着。” 江捷的脸色变得凝重。 国族大义、父母规劝、背叛的罪名,在面对眼前真实的、正在被毒素折磨、吞噬的生命时,显得如此遥远、苍白。 她的内心不再有挣扎,所有的心神被瞬间集中。她已不再需要再去问自己这个选择是否正确。 在徐威的引导下,两人进入了一个单独清理出来的小型营帐。营帐内设施简陋,但很干净,角落堆满了药材和绷带,显然是为她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江捷没有寒暄,没有休息。她放下随身背篓,立刻脱去外衣,只穿着一身轻便的内衫,向宋还旌道:“带我去重伤营。” 宋还旌点头,带着她进入了第一顶伤兵营帐。 一踏入营帐,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哭号、压抑的呻吟和低低的咒骂声,瞬间充斥了江捷所有的感官。营帐内昏暗拥挤,叁十名伤兵大多躺在简陋的草垫上,伤势触目惊心:被毒箭射中的四肢、躯干,皮肤呈现出恐怖的暗黑色,伤口边缘皮肉翻卷,渗出黄褐色的脓液,散发着骇人的腥臭。许多士兵双目紧闭,面容扭曲,紧紧咬着牙关,显然正在承受巨大的煎熬。 宋还旌担心她会被这副人间惨景吓住,正欲开口安抚。 然而,江捷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哭嚎,她的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变得更加清明、坚定而锐利。她身上所有不安和犹豫,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她蹲下身,俯向最近的一名伤兵,她微凉的指尖精准地搭上了伤兵颤抖的脉搏。 “脉象滞涩,气血凝滞,毒素循经脉深入内腑。”江捷低声呢喃,语速极快。 她仔细观察了伤口,用随身携带的银针探入溃烂的皮肉边缘。当银针抽出时,针尖只带了一点点暗沉的蓝色。 “此毒,源自于琅越族的神花夜昙骨。传闻初代越王与花神结合,方得此种,在我们琅越之民眼中,是护国神物。其花瓣可入药,药性至柔;其根茎蕴含剧毒,毒性至烈。磐岳用毒箭所取的,正是夜昙骨的根茎。” 她的声音虽低,但字字清晰:“我们琅越之民,因血脉中流淌着越王与花神的血脉,得以天然免疫此毒。但对于外族而言,这毒素在侵入体内后,便如生根发芽,因此难以治愈。” “灰鸦,要彻底根治此毒,除非拥有我们王室掌握的完整花种,但此花栽种之处,只有王和叁合长老会数名长老知晓,连我亦不知。你的人不可能、也来不及找到花救人。” 她低声道:“我无法根除此毒。此毒有如活物,只能将其驱赶出体外,永绝后患。唯一的办法,是牺牲一指,保全四肢。” “我带来的夜昙骨花干作为药引,将潜伏的蛊毒全部唤醒,再将蛊毒镇压,全部逼到一只手掌或一根手指上,立刻截肢,才能彻底清除。过程中他们会经历比现在更剧烈的痛苦,然后是清醒的截肢。你必须保证,他们能承受得住,且不会抗拒。” “我需要人来帮我,一旦毒素成功集中,必须在半柱香内完成截肢和止血。你需要找来稳妥可靠的大夫,越多越好。” 她迅速列出了一张长长的药单,交到宋还旌手中,药单上大部分是七溪城和周边城镇常用的药材,但用量惊人。 “这些药材,必须为我找来。” 宋还旌和副将快速找来了许多药材,并自七溪城和周边迎请了许多大夫。 江捷首先对病情最凶险的伤兵进行施救,军营后方被清理出临时药庐。珍贵的夜昙骨花干被磨成细末,配入大量购回的烈性药材,调制成内服的引蛊药剂与外敷的药物。 药剂的起效立竿见影,伤兵体内的夜骨蛊被花干药引的猛烈药性所激怒,开始在血肉中疯狂窜动。一时间,营帐内的哭号与呻吟陡然升级,变成了更加撕心裂肺的嚎叫与凄厉的诅咒。 江捷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她和留下来帮忙的军医以及来自七溪城的大夫们,已经快两日一夜未曾合眼。 那些年纪大些的七溪城大夫,本是怀着救死扶伤的仁心而来,却被这种以毒攻毒、以痛断痛的残酷疗法彻底震慑。不仅体力不支,精神更是临近崩溃。 伤兵被强行压制在简陋的桌台上,身强力健的士兵们用绳索和身体,死死地将他们绑住或压住,以防他们在剧痛中挣脱反噬。 一旦江捷根据脉象和毒素的颜色变化,确定蛊毒被成功逼至末端——无论是手指、手掌还是整个手臂,她便立刻下达截肢的命令。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香和汗水的味道。许多来帮忙的士兵和大夫,在亲眼目睹这种清醒状态的截肢后,忍不住将头扭向一边。 江捷再未踏出过这片伤兵营区。时间对她而言,失去了昼夜的意义,只剩下一条条需要挽救的生命。 眼眸下的青黑日益深重,原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是清减。她几乎不怎么说话,偶尔极度疲惫时,也只是靠着营帐立柱合眼片刻,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再次投入救治。 宋还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命人按时送去饭食,虽知她多半食不知味,甚至常常忘记。他劝她休息,哪怕几个时辰也好,但她只是简单快速地说:“不用。” 他只能沉默地调动一切资源,确保药材、人手源源不断,成为她身后最稳固的支撑。 整整十四天。 当最后一名重伤员的截肢伤口被妥善包扎,高烧终于退去,转为平稳的沉睡后,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了营地。他们肢体残缺,却已脱离了剧毒的折磨。曾经的痛苦号叫,如今只剩下低微的、劫后余生的呻吟。伤口虽然残忍,但毒素已清,创面正在被妥善包扎。持续了半月之久的哀嚎,第一次真正停歇下来。 江捷站在最后一座营帐的门口,望着眼前终于得以安眠的伤兵,一直紧绷如弦的精神骤然松弛。 疲惫瞬间涌来,她甚至来不及走到旁边的休息处,身体晃了晃,便软软地向后倒去。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宋还旌,在她摔倒在地之前,稳稳地将她接入怀中。她已彻底失去意识。 他打横抱起她,走向那个早已为她准备好、她却几乎未曾使用过的营帐。 徐威快步跟上来,看着将军怀中那张苍白如纸、却奇异地平静的脸,低声道:“将军,四百四十八人,除十叁人因救治前毒素已深入心脉,回天乏术外,其余……皆已保住性命。江捷姑娘她……” 宋还旌没有回头,只是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稳,隔绝了外面初冬的冷风。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沉睡的女子,“她需要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31金凿破除石壁名,故人携怨带怒来 江捷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 营帐内温暖干燥,是她连日来睡得最深、最踏实的一觉。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她睁开眼,盯着帐顶粗糙的麻布纹理发了一会儿呆,身体那种透支后的酸软感虽在,脑中那根紧绷了多日的弦却终于松了下来。 她缓缓坐起身,帐外传来低沉的马嘶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营地一片寂静,再无前些日子撕心裂肺的嚎叫,长风吹过营帐,带起一片呼啸之声。 她披衣起身,正欲掀帘而出,手刚触到厚重的毡帘,动作却猛地顿住。 帐外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极熟,却又极陌生。说的是潦森地道的琅越话,听起来却冷硬又疏离。 “……宋将军。在下是奉王命前来,所言所行皆代表潦森。烦请将军回避,使者公务,不便外人旁听。” 江捷的心脏猛地一缩,甚至来不及思考,手已经先于意识一把掀开了帘子。 刺目的秋阳涌入,让她眯起了眼。 营帐前,宋还旌背对着她,左肩的衣衫半解,显然正在换药。而在他对面几步之遥,立着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身影。 那人身形清瘦,眉目清俊,只是此刻那张熟悉的脸上,挂着她从未见过的冰霜。他手中死死攥着一卷未展开的文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青禾!”江捷脱口而出,声音中惊讶得有些颤抖。 青禾闻声,身形微僵。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江捷脸上。 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直白的怒火。他的眼神像是一潭死水。 “江捷。”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像是在叫一个陌生人,“时隔多日,你做了何事,医会已然知晓。” 只这一句,便让江捷如坠冰窟。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向宋还旌,语气疏离:“将军,请。” 宋还旌看了江捷一眼,并未多言,默默拉好衣襟,大步走出了营帐范围。 风卷着枯草在两人之间无力摇晃。 青禾待宋还旌离开后,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垂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此番前来,是以潦森使者的身份,代表王室与三合长老会,向你传达一项共同决议。”他的声音是琅越族人之间惯用的柔软语调,但此刻却冷硬如铁,“这项决议,原本应由渌王指派他人。但我想,由我来转达,或能让你清醒得更彻底一些。” 他没有将文书掷在桌上,而是缓缓展开,露出其上鲜红的印章和肃穆的琅越古文字。 “江捷。你可知,你此行,已触犯镜分之约的底线?”青禾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与痛苦,“磐岳国王亲自问罪,你父母与长老会……已无力保你。”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经王室与三合长老会公议,即日起,你被——石壁除名。” 江捷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石壁除名,这四个字带着足以将琅越人逐出族群、斩断根基的力量。 在琅越族,石壁除名乃是重罚。石壁,是琅越人数百年来用于刻记家世谱系的载体。数百年前,虽有宸朝的造纸术传入,可供纸墨记史,但磐岳与潦森两国的琅越族人,无论王室还是普通家族,都有将血脉谱系刻于石壁的习俗,两国石壁上的王室谱系,自两百年前镜分之约分国开始,便一脉相承,完全相同。 石壁除名,意味着从今往后,无论是磐岳还是潦森,琅越族中再无“江捷”此人。 “这是对你背弃祖宗盟誓的惩罚。”青禾的声音低沉而艰涩,“除此之外,你将永世不能踏入磐岳国境。” 宣读完毕,他将文书放在桌上,眼眶发红,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等她一句辩解,或者一声痛哭。 但江捷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飘忽得像要散在风里:“青禾,你跟我来。” 她没有等青禾回答,率先掀开帐帘,朝着那片伤兵营走去。 青禾僵在原地,满腔的质问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强烈的失望和无法理解。他想骂她糊涂,想在此地与她进行一场痛彻心扉的辩论,想骂她为了一个中原男人毁了自己,彻底骂醒她,可看着她那熟悉的背影,他最终还是咬着牙跟了上去。 江捷将他带入了伤兵营中。 还没走近,一股混杂着血腥、脓臭、药苦和汗馊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浓烈得让人作呕。青禾下意识地掩住口鼻,眉头紧锁。 而当江捷掀开第一顶营帐的门帘时,眼前的景象让青禾浑身一僵,如遭雷击。 营帐内光线昏暗,数十名伤兵躺在草铺上,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青禾只看了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那些人……有的少了手掌,手腕断口处裹着渗血的厚布;有的整条小臂都没了,袖管空荡荡地垂着;更有甚者,半边肩膀塌陷,只剩下一具残缺的躯壳。 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叫,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呻吟,和因剧痛而粗重的喘息,像是一群濒死的野兽在苟延残喘。 江捷没有回头看青禾,她快步走到一名伤兵床前。熟练地解开染血的绷带,检查伤口情况,清理、上药、重新包扎,动作精准、迅速而轻柔。她穿梭在营帐之间,依次为需要换药的士兵处理伤口,仿佛青禾不存在一般。 青禾僵立在营帐门口,眼睁睁看着江捷为一个个伤兵换药。 青禾站在门口,脚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挪动。 他和江捷同是医会学子,自然知道夜昙骨的毒性,那是文字记载的“蚀骨之痛”。可文字终究是苍白的,当这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断肢的惨状,士兵脸上因痛苦而扭曲的五官,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才是“夜昙骨”。这才是战争。 江捷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兵,直起腰,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当江捷为营帐最后一个士兵包扎完毕,起身走出营帐时,青禾的脸色已难看到极致,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琅越血脉有越王与花神庇佑,不受夜昙骨毒性影响。”她的声音很轻,却在这死寂的营帐里振聋发聩,“但青禾,这世上除了我们,还有很多人。此毒之苦,非我族人所能想象,它令生者比死者更痛苦。” 她抬头望向他,目光平静而坚定:“学医之时,长老教过我们,救人不问贵贱亲疏,怨仇善恶,我……无法坐视。” 青禾的脸色难看至极,嘴唇微微颤抖,拳头紧紧地攥着,那双总是带着飞扬神采的眼睛此刻死死瞪着江捷,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他的脑海中翻腾着无数驳斥的话语:医者仁心,可你首先是琅越的女儿!他们是侵略者! 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声,愤怒、痛心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全部凝固在脸上,变成极度难看的僵硬表情。 江捷看着他,目光平静而坚定,一字一句,清越如击磬石:“青禾,我不后悔。” 青禾的身体猛地一僵,彻底失去了反驳的力气,唯独脸上那份难看的神色,丝毫不减。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在山林里采药、一起爬在树顶吹风看星星的好友江捷……那个熟悉的、现在却又陌生的江捷……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却又让他无法恨起来的医者。 江捷的眼神充满柔和与恳切,她知道自己伤透了这位朋友的心,近乎哀求地看着这位他。 “青禾,我知道你恨我,但请你告诉我阿爸阿妈,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请他们不用担心。” 他没有接话,没有承诺,没有道别。只是用一种混杂着愤怒、失望和某种复杂悲哀的眼神最后看了她一眼,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军营辕门之外。 江捷追到帐口,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沙里。 她站在那里,像一座风化已久的石像。 直到肩上一沉,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披了下来。 她微微侧头,靠向他传来的些微暖意,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说了什么?”宋还旌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她周遭凝固的寂静。 江捷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将身体的重量更多地倚向身后唯一的支撑。过了片刻,她才开口,声音干涩:“我已被石壁除名,”她顿了顿,“终身不得入境磐岳。” 话音落下,宋还旌揽住她肩膀的手臂收紧了一瞬。他想说些什么——或许是“抱歉”,或许是“你不该承受这些”,又或许是其他。 可所有的言辞在唇齿间滚过一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样的伤痛,岂是几句轻飘飘的安慰能够弥合的? 日子还要过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江捷照常起身,用药,巡视伤兵营,为那些截肢的兵士检查伤口愈合情况,调整药方。她依旧冷静、利落,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伤兵的善后事宜,清点药材库存,记录每一个康复士兵的状况。她说话的语气平稳,脸上看不出悲喜,仿佛“石壁除名”不曾影响她分毫。 战事已了,秋风一日日卷过枯叶。 随着最后一批伤兵的伤情稳定下来,军营里弥漫多日的血腥与药气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初冬平原的萧瑟与冷寂。伤兵营已不复往日的哀鸿遍野,大部分士兵已经归队。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血腥与药味,终于被清冷的冬日气息取代。 返京的调令到了。 傍晚,残阳如血。 宋还旌来到江捷暂居的营帐外。她正坐在帐前的小凳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分拣着晒干的草药,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显得格外纤细单薄。 他在她身旁站定,阴影将她笼罩。江捷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迂回:“我要回京师了。” 江捷的手指微微一顿,捏着一片枯叶,没有应声。 他继续道,语气平稳,却比平日更加慎重:“京师,医馆药铺林立,疑难杂症汇聚,更有宫廷典藏医书。你的医术,在那里能有更多施展之地,也能精进更多。” 然后,他略微停顿,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声音放缓了些:“你,可愿随我同去?” 32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来世不复见 京师永业城,皇城巍峨,殿宇重重。 宣政殿内,金砖墁地,御香缥缈。宸朝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身着玄色常服,面容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宋还旌甲胄已卸,换上一品武将朝服,身姿挺拔地立于御阶之下,正将山雀原战事与后续事宜一一禀报。 “战事经过,朕已从你的塘报中尽知 。宋将军,你此番孤身涉险,夺回高地,又于困境中力挽狂澜,救下数百伤卒,功在社稷。” 皇帝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截断了他正在禀报话头,殿内空气为之一凝。“你的塘报,朕逐字看过。” 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听不出情绪,“朕听闻,军中伤卒得以活命,全赖一名潦森王室女子,妙手回春?” 宋还旌心下一凛,心知这才是今日奏对的核心。他垂首,语气愈发谨慎克制:“回陛下,确是如此。此女名为江捷,通晓医术。此番救治伤兵,出力甚多,臣麾下将士,均感念其仁心。” 他措辞极尽精简,不敢流露半分私情。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如炬。 “能不分国族之别,救我大宸士兵,医者本心,自然难得 。但朕听到的,却不止于此。”他语调平缓,每个字却都敲在宋还旌的心上,“宋将军与这位江姑娘,一路同行,历经生死,情意……甚为深笃。” 宋还旌背脊瞬间绷紧,喉头发干,正欲开口辩解或请罪。 皇帝却不容他分说,继续道,声音里甚至带上了施恩般的温和:“江捷虽是潦森王室,然其救我将士于水火,功不可没。更难得医术超群,仁心济世。如此女子,品性才华,皆属上乘,倒也配得上我朝宗室子弟。”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宋还旌骤然收紧的指节,仿佛随口一提,却不容置疑:“宋将军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朕一向视你为股肱。如今你年岁渐长,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热的人。依朕看,江捷与你正是良配。不若,朕今日便为你二人赐婚,成就一段佳话,你看如何?” “陛下!”宋还旌猛地抬头,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半分说笑之意,却洞悉一切。 他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根本不在意他们是否“情意深笃”。皇帝在意的是江捷这个人——她潦森王室的身份,哪怕是已被除名,她神乎其神的医术,她在军中和民间可能带来的影响,都极具价值,皇帝绝不可能放她离开。 赐婚给他宋还旌,是看似最顺理成章、也最施恩的方式。可若他此刻流露出丝毫犹豫或拒绝,下一瞬,皇帝就可能将江捷赐给某位亲王或郡王的儿子。届时,江捷便彻底沦为政治筹码,被困于深宅,命运再不由己。她人在宸朝,皇命如山,根本无力反抗。 电光石火间,利弊已清晰如镜。 宋还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跪地之时额头触碰到冰凉的地砖,声音沙哑:“臣……谨遵圣意。” 皇帝看着他伏地的身影,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的神色,稍纵即逝。 “如此甚好。”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待钦天监择定吉日,便行册封之礼。退下吧。” 宋还旌再次叩首:“臣告退。” 他起身,稳步退出大殿,直到转身踏出宣政殿那高大的门槛,感受到殿外冰冷的空气,滞闷之感却丝毫未减。 宋还旌回到他们在永业城暂居的客栈,此番宋还旌与江捷到永业城,并未返回宋氏将军府。 他无法将一个琅越人,尤其是救治过宸朝士兵的琅越医者带回去,那对他的母亲而言,绝对不可以接受。 他推开门时,江捷正临窗而坐,正看向窗外渐落的夕阳。金橙色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听到声响,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回来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宋还旌应了一声,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压下一些喉间的干涩与胸口的滞闷。 他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面上神色如常,语气却是紧绷的:“江捷。” 她抬眼看他,等待下文。 “我们……成亲吧。” 这句话来得突兀,没有任何铺垫。江捷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瞬间泛起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捕捉到的波澜。她没有立刻回应,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宋还旌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这个姿态放低了他一贯冷硬的身形,显露出几分难得的郑重。 “我知你在此处,无亲无故。”他避开那些最真实、最残酷的理由,选择了一个最现实,也最无法反驳的借口,“你我同行数月,生死与共。我……不想你一人漂泊。”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诚恳:“若你应允,此后你我二人,便同一家。” 他不能提皇帝的旨意,更不必提政治的权衡,将一场裹挟着皇权与算计的联姻,伪装成了一场仅关乎他们二人、源于彼此情谊的私人承诺。 江捷静静地看着他。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认真,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想起他沉默的守护,想起那个在寒夜里给予她温暖的、僵硬却真实的怀抱,以及……掏出瘴气林后的那个清晨,她与他之间的那个吻。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答案就已经写好了。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毫无疑问。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复又抬起眼,清亮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倒影,给出了她的回答,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好。” 没有追问,没有羞涩,只是一个简单直接的应允。 宋还旌看着她平静的眉眼,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指尖微凉。 “多谢。”他低声道。 江捷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我想给我阿爸阿妈写信,就算他们不同意……也总该知晓。” 宋还旌点头,“好,我会想办法为你送到。” 江捷“嗯”了一声,微微偏过头,重新望向窗外。暮色渐浓,永业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映在她清澈的瞳仁里,似闪着微弱的光。 —————— 宣政殿复命的第二日清晨,自回到永业城,宋还旌第一次踏入了宋府的宅院。宋府府邸檐楣高耸,却透着一股陈年的死寂。 自宋胜旌与宋春荣死后,府中只剩宋还旌与苏白宁与少数服侍的奴仆与侍卫,主家二人亲缘淡薄,府中上下皆知。 他在母亲苏白宁的居所——清晖堂外站立了片刻,才推门而入。 苏白宁正坐在窗前的软榻上,她虽已年过四旬,容貌依旧清丽,身着一件素雅的白色缎面褙子,身边伺候的只有贴身的老嬷嬷。 她的神情平静,无一丝波澜,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卷册,那是她亲手誊抄的长子宋胜旌生前的诗文。 宋胜旌生前武能与其父北驱东胡,立下赫赫战功;文能吟诗作对,留下诗文数百。其貌俊雅温和,战场上却果决非凡,一手银枪赫赫生风,曾是永业城中无数年轻男女仰慕的对象。 宋还旌走到她面前,躬身行礼:“母亲。” 苏白宁头也未抬,语调冷冽:“你舍得回来了?” “陛下已下令我与江捷成婚。”宋还旌开门见山,声音沉稳。 她的动作终于停下,那本诗文被她收紧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眸此刻平静如冰湖,甚至并不愤怒,只有一种早有预料的失望。 “你当真要娶那个琅越女子?”她对他冷眸而视,冷冷道。 “是。”宋还旌平静地回答。 她将那卷诗文轻轻放下,终于转过身,目光冷淡地扫过宋还旌的脸,眸中是深入骨髓的失望与厌恶。 “你哥哥是怎么死的,你已经忘了?”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宋还旌眼睫微颤,对于苏白宁而言,长子宋胜旌是她此生的全部骄傲与寄托。宋胜旌死时,他才不过两岁,早已记不清他之形貌,何况是死状,只是面前这个女子时时提醒,将他当作另一人的影子—— 他想起了小时候被逼着吃下那些甜腻到反胃的糕点,只因为“哥哥爱吃”;想起了明明练剑更有天赋,却被强行改练长枪,只为了“继承哥哥的绝学”。 甚至当他第一次领军得胜归来,将捷报呈上时,她也只是缓缓说:“果然,有胜旌的魂灵在护佑着你,你才能活着回来,打赢这场仗。” …… 活着的他,永远只是死去的那个人的影子。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宋还旌心中觉得可笑,语气却还沉稳,淡淡地道:“母亲,我今日回来,并非是与你争辩琅越与宸朝的恩怨。” 他一字一字说:“我要与她成亲,不论你同意与否。” 苏白宁合上了手中的诗册,将其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随后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既如此,那便随你吧。” 苏白宁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平静,甚至是轻描淡写地道:“只是宋家的族谱里,容不下一个琅越女人,也容不下一个背弃兄长、认贼作妻的不肖子。你的婚事,我不认,宋家也不认。娶她之后,你便没有我这个母亲。” 他的母亲向来偏执、极端却冷静,此刻说出口的话,绝不会是气急之下的虚言威胁,而是斩断血脉的断情之语。 宋还旌抬起眼眸,直视母亲的眼睛,目中再无任何温度,“宋夫人。”他不再叫她母亲,“我早知宋夫人向来只有一夫一子。” 他的重音落在“一子”二字,语气却尤然平静,甚至平静的可怕,“但愿出此门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来世,不复相见。” 话音落下,他再无留恋,一步踏出,大步走向那扇厚重朱门。 院内的老嬷嬷忍不住失声痛哭,试图上前劝阻,门外的奴仆们也纷纷跪地,哭求将军留步。但卫苏白宁和宋还旌都对此置若罔闻。 宋还旌没有回头,他推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宋府。 院内,苏白宁死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片刻后,极慢极冷肃地、一字一字说了一句命令,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仆从如坠冰窟:“自今始,府中上下但凡见到宋还旌,立刻驱逐出门,其若敢硬闯,”最后四字落地,重若千钧:“格杀勿论!” 33烟花易冷人易变,空负红妆照夜明 钦天监择定的吉日终于到来,宋还旌与江捷的婚事,承载着皇命与战场得胜归来的荣耀,排场自然盛大。新赐的将军府邸位于永业城东,比起宋府的陈旧与死寂,这里飞檐流光,簇新宏伟。 大婚的仪式依制而行,宾客喧哗,觥筹交错,红绸高挂。江捷今日褪去了素净的衣衫,身着一袭中原制式的赤色华贵吉服,被迎入喜堂。 夜深人散,喧嚣落定。 婚房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江捷并未如寻常新妇般端坐床沿,等待夫君来掀盖头。那些虚礼于她,本就可有可无。她卸下了沉重的冠饰,只着一身大红嫁衣,静静地趴在窗边,仰头望着夜空。 夜空中,正绽放着绚烂的烟花。一簇簇,一树树,金紫银红,在永业城寂静的夜幕中闪耀出短暂而辉煌的图案。 在潦森,烟花是极为罕见珍贵之物,非盛大庆典不得见。她一生所见,也不过寥寥数次。她静静地凝望着那些转瞬即逝的光芒,眼中是极少流露出的、纯粹的惊喜。 房门被轻轻推开,宋还旌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步伐依旧沉稳。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江捷闻声回过头来,窗外恰好炸开一蓬极大的金色烟火,璀璨的光芒映照在她脸上,平日里素净的轮廓,显得温暖又柔和。 “灰鸦,”她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轻快的笑意,“放烟花了。我总共也没见过几次呢。” 她的喜悦如此纯粹,纯粹得像山间未染尘埃的清泉,径直撞入宋还旌眼中。 宋还旌放在门框上的手微微一僵。 她不知道,这些盛放的烟花是因皇室赐婚而起的庆贺,是宸朝皇帝对这段联姻的满意的体现。 宋还旌严令府中上下,不许向江捷提及赐婚之事,她以为,他向她求亲,是源于他宋还旌的一片真心。 但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自己从未爱过眼前的妻子。 七星楼的杀手是他耗费重金请来,所谓生死相伴,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只为在险境中博取她的信任,将她牢牢绑在自己身边。 响水山中那些不得已的拥抱取暖,瘴气林后的亲吻,乃至平江城一行,求药被拒的苦肉计,甚至归程自述“孤独不幸”,无一不是他精心设计的的陷阱。一切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利用她琅越王室的医术,救回那四百多名生死悬于一线的士兵。 从始至终,步步为营,不曾动心。 他一直在欺骗她。 而此刻,她因为这场建立在谎言与算计之上的婚姻,因为这表面是他一片真心、实则为敌国帝王赐婚而庆祝的烟花,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无法在这双映着烟花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注视下,与她同室而处。 他对她本无情意,如今目的达成,即使他对她敬佩、感激,也心存不忍,但他今晚不必、也不该留在这里。 宋还旌移开视线,避开她那令他心悸的目光,声音维持着平稳:“嗯,看到了。”他顿了顿,寻了一个最寻常的借口,“军中还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耽搁不得。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说完,他不等江捷回应,他转身,再次踏出了这间布满喜庆红色、却让他感到滞闷的新房。 江捷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直至消失。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窗外的烟花仍在绽放,映亮她独自立在窗前的孤影,那绚烂温暖的光芒此刻看来,竟有了转瞬即逝的冰冷意味。 接下来的几日,宋还旌更是早出晚归,借口军务繁忙,有时连晚膳都不回府中用。即便偶尔回来得早些,也总是宿在书房,理由是夜深恐扰她安眠。 新府邸虽大,却因男主人的刻意回避而显得格外空旷冷清。江捷每日依旧按部就班地整理药材,翻阅医书,或是去城中探访药铺,神色平静,看不出太多波澜。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宋还旌正欲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出门,江捷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很轻,却清晰地定住了他的脚步。 “灰鸦。” 他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廊下,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她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愤怒,也没有被冷落的哀怨,平静得像一池深秋的湖水。 宋还旌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他以为她终于要问出口了,问他为何如此冷淡,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成亲,问他对她是否只是利用。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承受她的指责与愤怒。 以她的聪慧,理应想明白一些事情了。 然而,江捷只是沉默地与他对视了片刻,目光沉静如水,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心里去。 最终,她微微侧头,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门口,语气平静地道:“你先离开吧,莫要耽误了。” 宋还旌如同重拳落空,她这样宽容隐忍,反而给他带来一种陌生的、沉闷的窒息感。他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面色坚毅、似乎不为所动,转身,大步踏出了房门。 直到第二日,江捷才从两个负责洒扫的老嬷嬷的嘴里,得知了前几日的事。 那日回府,宋还旌为了娶她,竟与生母苏白宁彻底决裂,甚至被逐出了家门,立下了“今生来世,不复相见”的决绝之语。 原来如此。 原来为了与她成亲——这个流着琅越血液、更是潦森王室的女子,宋还旌竟然和他的生母苏白宁彻底决裂,甚至被逐出了宋府。 她这才明白,那日婚前自己问及苏白宁为何不出席婚礼时,宋还旌简单那句“她不会来”背后的含义。 为了这桩亲事,他失去了唯一的亲缘。 宋还旌如今的种种疏离和冷淡,恐怕都是因为愧对母亲的决裂之痛。他没有向她解释,是不愿让她背负这份沉重的罪责。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背负这些。 江捷当即一人独行,直奔旧宋府。 宋府门前,檐楣高耸,却透着一股肃杀的静默。仆从们见到她,面露难色。 “夫人,您不能进去。”一位老仆人硬着头皮,恭敬地劝阻,“夫人说了,但凡与将军有关的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踏入府邸半步。” “我只想见宋夫人一面,做个解释。”江捷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仆从们自然知道苏白宁对这个琅越女子深恶痛绝,哪里敢放她进去,只能团团围住,苦苦哀求。 见门扉紧闭,江捷没有强闯,孤身站在宋府朱红色的大门外,静静等候。 江捷等了大约两个时辰,直到午时将过,那扇厚重的朱门才缓缓开启。 苏白宁身后跟着一个贴身老嬷嬷,她一身素色,容貌清丽却冷峻孤寂。她的目光原本落在前方,但在看到台阶下的江捷时,骤然停滞。 那双冰湖般的眼眸中瞬间涌起愤怒与杀意,比初冬的寒风更加凛冽刺骨。 “我已说过,”苏白宁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直刺江捷心底,“和宋还旌有关的闲杂人等不得入府,你们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她甚至没有看向江捷,只是怒斥身边的仆从和守卫。 江捷心头一凛,知道不能再等,她上前一步,向她行礼:“宋夫人,我知道您心中有气。我今日来……” 她这一动,身边的侍卫们皆面露难色。这毕竟是圣上亲赐的将军夫人,他们哪里敢强行阻拦或动手推搡,只能低声好言相劝:“夫人,您别……” 苏白宁冷笑一声,目光彻底落在江捷身上,那眼神中是深入骨髓的鄙夷与厌恶。 “看来你们已经忘记宋府是谁做主了。” 她抬手,猛地从身边一名侍卫腰间抽出那柄带着寒光的佩剑。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寒光一闪,她将佩剑毫不犹豫地向江捷掷去! 这一剑携带着极大的怒气和力量,苏白宁年轻时习武,能马上弯弓射箭,力道准头俱佳,这一剑的目标赫然是江捷的胸腹要害,带着必杀的决心! “夫人小心!”侍卫们惊恐地大叫,却已救援不及。 眼看剑尖的寒芒就要刺入江捷胸口——一道黑色的身影,带着凌厉至极的破风之声,骤然从侧面的高墙上窜出。那身影快得像一道掠过的幽灵,猛地撞开江捷,将她带离了原地。 “铮——”的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长剑落空,直直地扎在了台阶旁厚实的青石地面上,剑身剧烈颤抖。 而那道在关键时刻救下江捷的黑影,在确定江捷安全后,没有一丝停留,仿佛融入了初冬稀薄的空气中,瞬间消失不见。 苏白宁的眼神骤然收紧,锐利地扫视了周围一圈,那股冰冷狠戾之气并未消退。她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关门。府中若再见到此人,格杀勿论!” 34负心人寡幸薄情,风尘女绝处逢生 朔风渐起,永业城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沫夹杂在寒风中,为这座恢弘的帝都平添了几分冬日肃杀之气。 江捷独自一人,慢慢踱步在返回将军府的路上,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很快便洇湿了一小片。 她心绪烦乱,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打破这僵局。 途经一条僻静的小巷时,一阵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呻吟吸引了她的注意。 江捷循声望去,在一堆废弃的杂物旁,蜷缩着一个人。她走过去,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的单衣早已被寒风浸透,身下垫着几片破烂的稻草,身体因寒冷而微微颤抖。更骇人的是,她脸上和身上都生着可怖的疮疤,皮肉溃烂,散发着一股异样的腥臭。 她双目紧闭,意识模糊,只剩下因痛苦而发出的无力呻吟。 江捷心中一紧,立刻快步上前,蹲下身探向女子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是一片冰凉,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她不再犹豫,立刻脱下自己还算厚实的外衣,将女子紧紧裹住,费力地将她背起,一步步朝着将军府走去。 回到府中,她屏退了面露惊疑的下人,将女子安置在暖和的客房内,快速升起炭火,细细诊治。 当她诊清楚女子身上的病症时,眉头深深蹙起——这是极为棘手,且为常人所不齿的花柳病。 江捷先用温水为她擦拭身体,清理溃烂的伤口,敷上止痛的药膏,又命人熬了热腾腾的米粥,小心地一勺勺喂她服下。 在热粥和药力的作用下,年轻女子终于缓缓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江捷素净的脸庞和身上陌生的环境,猛地想要挣扎起身,却被病痛折磨得毫无气力,只能发出破碎而急促的低吼。 “你……你是谁?!”她凄厉地嘶吼,“为什么救我?谁让你救我?!” 江捷试图安抚她:“你别怕,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治好我?”女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扭曲出一个痛苦的笑容,声音带着嘲讽与悲凉,“这是治不好的!治不好的!” 她情绪激动起来,猛地挥舞手臂,将床榻上的枕头胡乱扔向江捷。随后,她看到床边放着的一碗热粥,立刻抓起,奋力地砸向地面。 “咣当!”瓷碗应声碎裂,滚烫的米粥溅了一地。 她用尽力气,将身体缩到床榻的最角落,目光死死盯着江捷,双手胡乱挥舞着,不让江捷靠近半步。 江捷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又看向那女子眼中混杂着恐惧、自厌的复杂眼神,心中一片酸楚。 那年轻女子一番激烈的挣扎后,气力耗尽,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室外寒气的宋还旌大步走了进来。 他显然是匆忙赶回,鬓角甚至沾着未化的雪沫,脸色沉郁,并未理会床上的陌生人,目光牢牢锁在安然无恙的江捷身上:“你今天去了宋府。” 江捷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并非天下所有母子都是血脉连心,”宋还旌的声音冷硬如铁,“我与她早无半点母子情分,你不必枉费思量,自讨苦吃。 江捷嘴唇微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宋还旌没有给她机会,语气更加冷厉:“我与她,此生来世,不会再见。我不希望你再横加干涉。” 江捷皱了皱眉,看着他眼中的坚决,最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选择了沉默。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昏迷女子微弱的呼吸声。 宋还旌胸口那股因担心而灼烧的愤怒情绪渐渐冷却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竟奇异地缓和了些许,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寒的冷静。 “我想,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他顿了一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剖开那精心编织的谎言: “响水山中,七星楼杀手,是我请来,只是为了接近你,博取信任。” “潦森王城求药被拒,我早有预料。那般行事,不过是为了坚定你救人之念。” “我的目的,从始至终,”他的目光落在她骤然苍白的脸上,声音平稳得近乎残忍,“只有一个人——你,和你的医术。” 江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在这过分平静的注视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强行稳住,继续将一切和盘托出:“我向你求亲,是因为皇帝赐婚。我很感激你救了我朝将士,但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情。” 江捷依旧不语,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只是那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可以哭闹、斥骂,也好过这般无动于衷的冷静。 他道:“你可以恨我。” 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冰冷得如同屋外的飘雪。 宋还旌看着她,语气冷硬,继续道:“等过一两年,风头过去,婚约自然作废。磐岳虽不许你入境,但你还可以回潦森,届时,我会设法送你回到你父母身边。” 但江捷还是不语。 宋还旌沉默了片刻,忽然吐出两个字:“摇光。” 话音落下,房内烛火似乎微微摇曳了一下,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那是一个身量比江捷还要娇小些的女子,一身利落的黑衣,面容看起来更为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冷静得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 “她是摇光,”宋还旌解释道,语气平淡,“曾是七星楼杀手,去年被我偶然救下。我让她跟着你,只是保护,绝非监视。” 那名叫摇光的女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朝江捷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轻松:“嗨,你可以叫我小七。” 她的手指随即毫不客气地指向宋还旌,补充道,“我跟他不是一伙儿的。你要是给钱,我也可以帮你杀了他。” 江捷没有理会小七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她慢慢走上前,目光沉静地看向宋还旌的眼睛,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丝毫波澜:“我听明白了。” 她看起来既不愤怒,也不伤心,只是平静,仿佛早有预料,又仿佛并不在意。 两人静静望着对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气氛。 小七左右看了看,眨了眨眼:“要我回避吗?” 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宋还旌终于无法忍受这无声的僵持,低喝了一声:“出去。” 小七撇了撇嘴,身影一晃,便如同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屋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江捷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得很明白了。可是,”她微微停顿,目光锐利,“你想明白了吗?” 利用杀手接近她,虽手段卑劣,但初衷是为了挽救数百性命,这种手段,她虽不赞同,却可以理解。 即便一路被他所骗,她也从不后悔救了那些宸朝将士。 然而,他说对她毫无情义……她不信。 响水山寒夜中僵硬的拥抱,篝火旁笨拙的关切,望向她时偶尔失神的瞬间,并非是毫无破绽的演技。 过了一会儿,江捷退后两步,将目光转向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仿佛刚才那场揭露真相的残酷对话从未发生,冷静道:“看她的症状,应该是你们所说的花柳病。我没有遇到过这种病症。你们这里药材卖得很贵,救她会用到许多贵重药材。” 看她转移话题,宋还旌立刻接口:“将军府财物,你可随意取用,不必过问我。” 江捷点点头,淡淡道:“多谢。” 宋还旌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忍不住提醒:“花柳病……或会传染。” “不用担心,”江捷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病患身上,声音平稳,“我会注意。” 两人之间,再无话可说。一阵沉默后,宋还旌转身,推门而出。 院外,天空是一片压抑的灰白,细碎的小雪纷纷扬扬落下,沾湿了他的肩头。他站在廊下,望着这混沌的天色,长长地、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最终,他迈开步子,慢慢走出了江捷的院子。 小剧场 小七:什么?你要我保护人?那得加钱。 35素手洗净旧疮痍,暗箭龃龉试英才 江捷决心救人后,背着药箱,亲自走访了永业城内数家医馆,想要找到有经验的大夫共同诊治,集思广益。然而,当她提及病患的身份和所患的恶疾时,那些大夫的态度瞬间转变。 病患是妓女,所患乃是花柳病这种会传染、且被视为绝症的恶疾,便果断拒绝。他们或直接摇头请江捷离开,或带着鄙夷与畏惧的神色。只有少数几位,还多劝了江捷一句,让她不要浪费心力,说此病无药可救,让她莫要浪费时间。 一次次碰壁,江捷回到将军府,脸上难掩疲惫,但神色依旧平静。 房内,那年轻女子半倚在床头,她的脸上和身上生着疮疤,疮疤虽然可怖,但依然能看出她原本端丽的容貌。 “我早说了,不用你救我。”女子冷冷地对江捷说,“何必自作多情。” 江捷走到床边,没有生气,只是俯下身,声音低沉而温柔:“你还很年轻,只要尚存一线生机,我便不会放弃。”她看着对方那双美丽多情、此刻却写满冷厉的眼睛,轻声问道,“你让我试一试,好吗?” 女子冷冷地回视着她,眼神锐利。 她冷冷地看了江捷很久,最终选择闭上眼睛。 “……我叫顾妙灵。” 顾氏本是永业城中曾显赫一时的大姓,却因朝堂倾轧而被陷害家道中落。她年少时错信良人,最终被无情贩卖,坠入风尘。老鸨只利用她的美色赚钱,嫖客只贪图她的身子。最终她染上肮脏恶疾,被像垃圾一样扔出妓院。 她早已不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真心待她,不求回报。 江捷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没有追问她的过往,只专注于对她的治疗。 数日之后,宋还旌来到江捷处理药材的偏院。 “我要去城外练兵,预计需一段时日。”他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语气平淡地告知,“府中若有急事,可让摇光到军营寻我。” 江捷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脸上是波澜不惊的神情,只简单应了一个字: “好。” 宋还旌去军营后,江捷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顾妙灵的病症上。她夜以继日地翻阅医书,钻研药理,试图在绝症中寻找一线生机。 这段时间里,她也写好了几封信,托人送往远在潦森的父母。然而,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她心中虽有失落,但手头有更重要的事,便也容不得她心神再分。 江捷并未局限于传统中原医理。她以大宸本土的清热祛毒、固本培元的几种常见草药为基底,再谨慎地加入了她所知的、琅越族特有的性味或辛散或寒凉的植物精华。她凭借天赋和大胆,反复调整药方,最终摸索出了一个抑制病情的方子。 汤药内服,药膏外敷,成效是缓慢但确定的。顾妙灵身上不断溃烂流脓的疮口,得到了有效控制,不再有新的病灶出现。在江捷日复一日的精心护理下,最严重的几处烂疮开始收敛、结痂、脱落。 江捷仔细为她诊脉后,给出了一个谨慎的结论:“毒素已被压制,病灶也已清除。只要……只要不再与染有此病之人有亲密接触,引发新的感染,你体内的余毒应当会慢慢消解,今生大概率不会再发病了。” 然而,顾妙灵对她的态度依旧是冷冷的,看不出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或感激。即使在这初冬时节,她也常常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坐在院子向阳处,任由凛冽的寒气侵入肌肤。 “就算你救了我,又能如何?”她望着萧瑟的庭院,声音比冬日的风更冷,“我此生已了。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 江捷走到她身边,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不带丝毫施舍的意味:“你可以先跟我住在一起。不必多想以后,等哪一天,你想好将来要做什么,再决定去留。” 顾妙灵转过头,眼神冰冷地看着江捷。她没有道谢,也没有答应,只是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选择了沉默。 在病情得到控制后,江捷开始着手处理她脸上的疮疤,她试图用药膏将其淡化,恢复顾妙灵原本的容貌。 然而,顾妙灵却拒绝了。 “不必了。”她侧过头,“我的罪孽,正是因为我这张脸。” 江捷听闻此言,心口一痛。她伸出手,这次没有去碰触她的伤疤,而是紧紧握住顾妙灵冰凉的手。 “妙灵,”江捷的声音充满力量,又充满着柔情的抚慰,“那是别人的罪孽,绝不是你的。” 顾妙灵猛地一震,那双冰冷而锐利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茫然。 她直直地看着江捷,过了很久,才转过头,两行热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她闭上了眼睛,眼睫微微颤抖。 另一边,城外的军营,日子也并非全然平静。 军中有一位姓韩的老将军,名唤韩矩,年近五旬,资历深厚。他曾与宋还旌的父亲宋春荣、以及已故的兄长宋胜旌并肩作战,私交匪浅。在他记忆中,宋胜旌文武双全,待人温雅有礼,对他这个叔叔辈的老将更是敬重有加。 然而眼前的宋还旌,却是一块啃不动的寒冰。他性子冷硬,言语简练,除了必要的军务,几乎从不与韩矩有多余的交谈。 何况宋还旌为娶一琅越女子,与亲生母亲苏白宁决裂一事,他亦有所听闻。如此冷淡绝情,让韩矩私底下十分不悦,觉得他不像宋家人,心中渐生不满。 韩矩不至于在军国大事上动手脚,但他利用职权之便,在一些无关痛痒却又足够烦人的地方给宋还旌使绊子,却是信手拈来。 宋还旌报请工部,要求拨付一批新磨的箭镞和加固盾牌的牛皮。 “箭镞与牛皮?” 军营内,韩矩翻看着宋还旌递上的文书,神色淡淡,“不巧,库房正在清点造册,这几日开不了仓。宋将军且等等吧。” 这借口拙劣至极,他甚至懒得花心思编像样些。 若换作旁人,少不得要据理力争,亦或是赔笑求情。 可宋还旌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应了一声“知道了”,便转身离去。 回到营地,他当即下令:既然库房无箭,便将旧箭镞重新打磨;既然无牛皮加固盾牌,便命士卒入山采伐坚韧山藤,佐以旧麻绳编织藤盾。 数日后,韩矩本以为会看到宋还旌焦头烂额的模样,却在校场上看到了令他暗自心惊的一幕。 那一队队士卒手中的军械虽看似简陋,但阵列严整,进退有度,杀伐之气丝毫不减。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大军合练前夕,韩矩以均衡战力为由,一纸调令将宋还旌麾下最精锐的一支百人弩手队调离。 此举,无异于断其臂膀,废其远程压制之能。 宋还旌依旧未置一词,甚至连一声抗辩都无。 次日演练。 失去了强弩压制,宋还旌索性弃了正面结阵的打法。他将步卒化整为零,依托地形,行那奇正相生、迂回包抄之术。 这一仗,打得诡谲多变。左翼佯攻未歇,右翼主力已如利刃般直插后方。韩矩在中军帐观战,只觉那支队伍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滑溜得让人抓不住首尾。 演练终了,宋还旌这支缺枪少箭的残兵,硬是在绝境中搅乱了对方阵脚,拔得头筹。 几次三番下来,韩矩非但没能为难住宋还旌,反而亲眼见证了他如何在资源受限、部署被打乱的情况下,依旧能带出如臂使指、韧性极强的队伍。 点将台上,旌旗猎猎。 韩矩望着台下那个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的年轻将军,心情复杂。 此子的用兵之道,阴狠诡谲,全是险中求胜的路数,与当年宋胜旌那堂堂正正的王道战法截然不同。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块天生的将才。若是换了当年的胜旌……身陷此等窘境,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韩矩走到宋还旌身侧,沉默半晌。 “明日辎重营会将此前暂扣的军械补齐。” 他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别过脸去,算是认了栽,也以此种别扭的方式服了软。 宋还旌闻言,面上神色依旧未变,只是侧身,微微颔首:“有劳韩将军。” 两人之间,仅有这寥寥数语。 他们之间那份因性情、因逝者而产生的隔阂,早已如磐石横亘,难以亲近。 作者的话:求珠珠????? 36醉卧寒阶风不减,独抱夜寒避春色 江捷并未将压制花柳病的方子秘藏。在确认此法对病患确有遏制之效后,她便将其整理成册,分享给了永业城中那些曾拒绝过她、或对此病束手无策的大夫们。 大夫们本来心有狐疑,毕竟此病向来被视为绝症,且方中几味琅越草药在中原并不常见。但总有几个心怀仁术、敢于尝试的,谨慎取用后,竟真的见到了先前只能眼睁睁看着恶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 消息渐渐传开,虽非根治之法,却也给了许多沉沦苦海之人一线生机,城中医者看待江捷的目光,悄然多了几分敬重。 一日,冬阳暖煦,江捷正于窗下翻阅一本厚重的大宸医书,静静思索。顾妙灵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旁坐下,脸色依旧是惯常的冷淡。 江捷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书页上,却知道是她,自然而然地开口,声音温和:“我自幼所学,乃是琅越医理,效法天地,善用草木之灵性。而大宸医术,更重经络五行,辨证施治,用药佐使,十分严谨。二者路径殊异,却皆指向祛病延年之同一归途。” 她轻轻合上书,侧头看向顾妙灵,即坦诚又谦逊,“其中精微之处,我也尚在摸索研习之中。” 自那日后,顾妙灵虽未明言想学,却开始默默地跟在江捷身边,看她配药,听她讲解药性。江捷心领神会,也不点破,只在日常诊治与采药时,将其中道理细细分说。 江捷常背着药箱,深入城郊山野,为缺医少药的村民免费诊病。顾妙灵总是沉默地跟随左右,递送药材,协助包扎,那双原本笑观风月、后浸透绝望与恨意的眼睛里,渐渐映入了山野的翠色与人间的疾苦。 这天,两人在山崖边采集一味珍稀草药。江捷为取那长在险处的植株,脚下岩石忽然松动,身形一晃,眼看就要从数丈高的崖壁跌落。虽非绝壁,但若摔实了,筋骨之伤在所难免。电光火石之间,数道坚韧的藤蔓如灵蛇般从旁疾射而出,精准地缠住江捷的腰肢与手臂,猛地将她拉回安全之地。 顾妙灵在一旁看得分明,眼中瞬间布满惊疑,脱口而出:“她……” 江捷站稳身形,抚平微乱的衣襟,对着一片空无一物的山林方向温声道:“她叫小七,是保护我的人。” 顾妙灵跟在江捷身边时日不短,竟从未察觉此人的存在,其隐匿功夫,堪称鬼魅。 “小七,”江捷又唤了一声,“出来吧。” 只听一声不满的轻哼,一道娇小的身影如同从空气中凝结出来般,骤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正是小七。她先瞪了身着简单素色衣衫江捷和顾妙灵一眼,又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千年不变的夜行黑衣,语气带着十足的嫌弃:“我不想再穿黑衣服了!” 话音未落,人已再次消失不见,只余原地的些许气流波动。 江捷不由失笑。回程路上,她便拉着顾妙灵拐进了城中的成衣铺子,细细挑选起适合小七这个年纪少女穿的衣裙。 正当她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裙在顾妙灵身前比划,斟酌颜色是否合适时,空气中凭空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别扭的声音:“我要那件粉色的!” 人影依旧不见。江捷脸上浮现出淡淡的、了然的微笑,依言买下了那件粉霞般的罗裙。 两人抱着新衣走出店铺,踏上回府的路。刚走出不远,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江捷下意识回头,只见数骑骏马疾驰而来,为首之人玄甲未卸,风尘仆仆,眉目冷峻,不是宋还旌是谁? 年关将至,他们练兵结束了。 几乎是本能地,江捷眼中骤然一亮,脸上露出个极欣喜的笑容,朝着那个方向用力挥了挥手,扬声唤道:“灰鸦!” 端坐马上的宋还旌也于此时看见了她。他的眼神骤然一紧,勒住马缰,速度缓了下来,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心中满是困惑与不解——他不懂,在经过那般彻底的欺骗与冰冷的坦白后,她为何还能如此毫无芥蒂,甚至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故友一般,对他展露如此纯粹的笑颜。 江捷转回身来,脸上那明媚的笑意还未完全敛去。顾妙灵与她并肩站在街边,冷冷地看着宋还旌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从面前经过,直至背影远去,她才冷哼一声,语带讥讽:“他就是你的丈夫?” 江捷轻轻点头。 顾妙灵的话语刻薄而直接:“道貌岸然,假仁假义,卑鄙无耻。” 她终日与江捷相伴,或多或少知晓些两人之间的纠葛。 然而,江捷并未因这评价而动气,她只是转过头,看着顾妙灵那双冷冽的眼眸,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未散的、温和的笑意,轻声却坚定地说:“那只是你不懂他。” 那日傍晚,宋还旌比江捷早些回到府中,然而江捷还未及见到他,他便已换了朝服,匆匆进宫赴皇帝的年关夜宴去了。 江捷回到府中,不见宋还旌身影,便问值守的侍卫:“怎么不见将军?” 侍卫躬身回答:“回夫人,将军进宫去了。” 江捷默然,与顾妙灵一同用了晚膳。顾妙灵看了会儿医书便自去歇息了。夜色渐深,府外隐约传来宫中方向飘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更衬得将军府内一片冷清。 江捷踱步至宋还旌所居的院门外,再次询问值守的侍卫:“他……何时回来?” 侍卫面露难色:“属下不知。” 江捷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莫名有些空落。她转身去取了一小坛酒,回到院门口,就在那冰凉的石桌旁坐下,自斟自饮起来。她极少饮酒,并不知自己酒量深浅,几杯温酒下肚,暖意涌上,却敌不过夜寒与酒意,未及半坛,便已伏在石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深夜,宋还旌才带着一身宫廷御酒的醇香与冬夜的寒气回府。刚踏入院门,他便看见了伏在石桌上的那道身影。目光扫过桌上那只下去少许的酒坛,心下已然明了。 他眉头微蹙,问侍卫:“夫人喝了多少?” 侍卫恭敬回道:“夫人只取了这一坛酒过来。” 一坛未尽,便已醉倒。他走到江捷身旁,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沉默片刻,对侍卫吩咐道:“送夫人回去。” 侍卫们面面相觑,皆露难色。送?如何送?搀扶?背负?还是……怀抱?且不说她是将军夫人,身份尊贵,单是男女大防,也让他们不敢轻易触碰。 见侍卫踌躇不前,宋还旌冷冷的目光扫过,不再多言,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江捷打横抱起。她比想象中还要轻些,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拂在他的颈侧。 他将她抱回她自己的房间,轻柔地安置在床榻上,拉过锦被为她仔细盖好。因着酒力,江捷素日白皙的脸上泛着诱人的酡红,平添了几分平日里难见到的艳色。 宋还旌呼吸一窒,目光竟一时难以从她脸上移开,只觉得喉间干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细腻的脸颊时,却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方才因酒意而泛起的一丝迷蒙瞬间消散,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寂与清明。 他倏然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道:“方才之事,不要让她知道。” 夜色中,传来一声极轻细的、带着不满的哼气声,虽不见人影,却无疑是小七。 宋还旌不再停留,转身推开房门。不料,几乎与门外骤然出现的身影撞个满怀。正是小七,她不知何时已换上了那身粉色的罗裙,俏生生地立在门口,脸上却是一片与这娇嫩颜色毫不相符的冰冷。 她抬起下巴,冷冷地看着宋还旌,声音清脆却还稚嫩:“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宋还旌被她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目光在她身上的粉色衣裙停留一瞬,终究还是应了一句:“好看。” 说完,他便绕过她,径直离开了这个弥漫着酒香与她身上淡淡药草气息的房间,身影很快融入廊下的黑暗中。 37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翌日清晨,江捷醒来时,脑中仍有些宿醉的晕沉。她梳洗完毕,揉了揉额角,轻声问不知何时已待在房中的小七:“小七,昨日是你送我回来的么?” 小七正摆弄着自己粉色裙摆上的绣花,头也不抬,干脆利落地回了两个字:“不知道。” 江捷顿了顿,又问:“那灰鸦昨夜回来了吗?” 小七依旧专注于自己的新衣,语气毫无波澜:“不知道。” 宋还旌只让她“不要让她知道”,她便严格按字面意思执行,不透露信息,也懒得费心去编织谎言。 江捷心下了然,不再追问。她起身走向宋还旌所居的院落,却从值守侍卫口中得知,将军一早便已去了军营。 她默然片刻,道:“我明白了。” 夜幕再次降临,估摸着宋还旌已回府,江捷又一次来到他的院门外。她让侍卫通传,侍卫进去片刻后出来,面带难色地回禀:“夫人,将军说夜已深了,请您先回去歇息。” 江捷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却坚定:“我要进去。” 她没说话,也没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未有半分硬闯的狼狈,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韧劲。 僵持间,另一名侍卫忽然上前一步,抬手按下了同伴横在身前的刀鞘并将他拦在身后。 “放行。” 同伴惊愕:“林楠,你疯了?这是军令!” 唤作林楠的侍卫没看同伴,只是对着江捷躬身一礼,声音压得极低:“城外林家村,家母的风湿……多谢夫人。” 他侧身让开道路,头垂得更低:“夫人请。” 原来江捷时常下乡行医,偶然治好了林楠母亲的病痛,林楠一直苦于无法报答。 “夫人快些进去吧!”林楠催促道。 江捷心中虽觉此举对另一名侍卫不妥,但事已至此,她只得对林楠投去感激的一瞥,低声道了句“多谢”,随即快步穿过院门。 房内的宋还旌耳力极佳,早已将外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江捷推开房门时,他便已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喜怒,只疏离地问道:“深夜前来,有什么事吗?” 江捷走进房内,关上门,直视着他:“我只是想见你。”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江捷复又开口,语气自然:“你不请我坐吗?” 宋还旌眸光微动,侧身让开一步:“请坐。”随后,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的桌上。深冬夜寒,壶中的茶水早已冰凉。他手掌看似随意地覆上杯壁,内力微吐,杯中凉茶便悄然升起缕缕白汽,变得温热。 “你不想见我。”江捷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没有喝,只是捧着,陈述着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 宋还旌沉默。在聪慧如她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 江捷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慢慢地说:“你还没原谅你自己吗?” 她说的不是“我原谅你”,而是“你还没原谅你自己吗?” 宋还旌定定地盯着她,眼神冰冷:“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你会知道的。”江捷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这目光让宋还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与难以言喻的厌恶。 分明该是他掌控一切,分明该是他怜悯她被驱逐、怜悯她不可能有回应的痴心,她凭什么用这种洞悉一切、仿佛在宽恕他的眼神看他? 真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变得更冷淡疏离,甚至隐带怒气:“你看够了吗?” “灰鸦,”江捷唤了他的名字,声音虽轻,却很清楚,“我很想你。” 宋还旌呼吸猛地一滞,说出口的声音却比刚才更冷了几分:“我已说过,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江捷姑娘不必如此。” 他不叫她“江捷”,而是“江捷姑娘”。 江捷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声轻叹。 虽然有无奈,有感慨,却奇异地并没有多少自怜自艾的哀怨意味。 她站起身,仿佛刚才那些直指人心的话语和表白都未曾发生过,语气平静地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明早一起吃饭吧。” 不等宋还旌找借口拒绝,她又补充道:“我会早些起来,不会耽误你军务。” 宋还旌看着她在烛光下平静而坚定的脸庞,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间。他终是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江捷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不再停留,转身便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宋还旌一人,对着那杯她未曾动过的、已然再次凉透的茶水,久久伫立。 翌日清晨,顾妙灵踏入膳厅时,宋还旌与江捷已在对坐用膳。桌上唯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顾妙灵默然入座,目光偶尔扫过宋还旌时,尽是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厌恶。宋还旌却恍若未觉,姿态依旧,只淡淡地用着清粥,仿佛身旁坐着的不过两尊木偶。 江捷置身于这无形的刀光剑影之中,只觉得左右为难,既尴尬又无奈,只得默默低头,食不知味。 直至早膳将尽,宋还旌起身欲离时,江捷才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语气平和:“晚上回来吃饭吧,我等你。” 她的话语轻轻巧巧,却堵死了他所有的借口,言下之意清晰无比——你不回来,我便不食。 宋还旌脚步微顿,迎上她固执坚持的目光,沉默一瞬,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 他刚一离开,顾妙灵也随即放下碗筷,面色冷淡,眸中满是不悦,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 江捷望着她的背影,再想到宋还旌那副水火不侵的模样,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当晚,宋还旌回府时夜色已深。顾妙灵果然未曾露面,膳厅内只有他与江捷两人对坐而食。席间依旧沉默,直到膳毕,江捷才放下汤匙,抬眼看他,说出了思量已久的打算:“年后,我想开一间医馆。” 宋还旌闻言,并未抬眼,只平淡回道:“你尽可去做。” 言语间虽是全然的放任与支持,却也带着事不关己的疏离。 自那日后,一种奇特的默契便在将军府内形成。江捷的早膳与午膳皆与顾妙灵一同用,白日里,她或悉心教导天赋极高、进步神速的妙灵辨识药材、研习医理,或依旧背着药箱去乡间行医。 而宋还旌则忙于军务朝政,早出晚归。唯有晚膳时分,两人会坐在一处,安静地用饭,互不干涉,也甚少交流。 江捷细心地将顾妙灵与宋还旌隔开,巧妙地在府中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线。 时光悄然流逝,不过几日,除夕已至。 夜幕降临,城中隐隐传来喧嚣之声。江捷踏着清冷的月色,来到了宋还旌的院子。这里视野开阔,即使不出府门,也能望见城内一年一度烟花盛典在空中绽开的绚烂。 院内石桌上,宋还旌已独自坐在那里,手边一壶酒,一只瓷杯,正慢斟独饮。江捷在他对面坐下,仰头望向夜空。硕大的烟花次第绽放,瑰丽璀璨,将黯沉的天幕点缀得流光溢彩。 两人静静对坐,许久无言,只有烟花寂寥的爆鸣声远远传来。 忽然,江捷转过头,看向他被烟火明灭映照的侧脸,声音轻缓地打破了沉默:“成亲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说……以后,想按我们琅越的习俗,再办一次婚礼。”她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语带怀念,“琅越人的婚礼,常在春夏日,于草地花丛之中举行,很是热闹。” 她的目光落回他脸上,很是温和:“我知道你不想……你不必急着拒绝。也许……以后你会改变主意。” 宋还旌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没有回应,只是将杯中残酒饮尽。桌上只备了一只杯子,显然他并未打算与她共饮。 然而,江捷却突然伸手,将他刚刚放下的杯子拿了过来,递到他手边的酒壶前:“我要喝。” 宋还旌眉头微蹙,看着她:“你容易醉。” 江捷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眉眼在烟火下格外柔和:“有什么关系。” 宋还旌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是执起酒壶,为她斟了浅浅一杯。江捷接过,竟带着几分女子少有的豪气,一饮而尽。随后,她将空杯放回他面前,目光清亮:“我还要。” “最后一杯。”宋还旌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再次为她满上。 江捷依言喝下第二杯,然后将杯子轻轻推还给他。宋还旌接过那只尚残留着她指尖温度和唇畔气息的杯子,为自己缓缓斟满,当他就着那杯沿,将酒液慢慢送至自己唇边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得飞快。 两杯酒下肚,江捷白皙的脸颊已泛起绯红,眼神也带上了些许迷离的醉意。她仰头望着天上不断绽放又湮灭的烟花,轻声呢喃:“我很喜欢烟花。” 宋还旌望着她被烟花照亮的、带着纯粹欢喜的侧脸,几乎是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你若喜欢……” 话一出口,他猛然惊觉,立刻捏紧了酒杯,强行将语气扭转回平日的淡然,“……便买些来放。将军府不差这些钱。” 江捷闻言,眼睛倏地一亮,转过头来,眼眸中仿佛落入了星辰,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欢喜,脆生生应道:“好啊!” 看着她这般毫无阴霾的笑容,宋还旌竟一时移不开目光,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酒意伴着夜色上涌,江捷很快便伏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宋还旌捏着那只她用过两次的酒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目光复杂地落在她安静的睡颜上,久久未动。 直到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卷起她几缕散落的发丝,他才恍然回神,低声道:“摇光,送她回去。” 空气中传来小七毫无起伏的声音,明确拒绝:“自己送,不是我的任务。” 宋还旌眉头一拧,语气变得冷厉,低声喝斥:“摇光!” 然而,夜色寂寂,再无回应传来。 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伏案的江捷许久,终是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稳稳地送回了她的房间。 小剧场 宋还旌:就这样花重金请了个叛逆少女当保镖。 小七:助攻?什么是助攻?我杀人从来不用助攻,只自己出手。 求珠珠~(?′?;?ω?;?`?) 38医馆仁心暖春光,贪墨案了局深寒 年节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在将军府侍卫的协助下,江捷与顾妙灵的小医馆很快便在永业城一条街巷中悄然挂牌。顾妙灵为江捷取“悬壶济世,安民为本”之意,定名为——济安堂。 医馆开张,几日后便有消息从病人嘴里传出:济安堂诊病不收分文,若遇家境贫寒者,连药费也一并免去。 此讯一出,济安堂内便人满为患,甚至城外的病家也闻讯而来,最忙碌的时候甚至排起长龙。 江捷医术承袭琅越秘法,又兼修中原医理,下药极准;顾妙灵虽面色清冷,少言寡语,但处理外伤、抓药配剂却如行云流水,效率极高。 然而,济安堂的门庭若市,却衬得周遭几家老字号医馆清冷寂寥。同行们对此心有怨言,私下议论这琅越女子不过是仗着将军府的势,沽名钓誉,扰乱行规。可碍于宋还旌的权势,他们也只敢在自家堂内望街兴叹,敢怒不敢言。 与济安堂的热闹相比,将军府的另一主人宋还旌,近来却陷入无声的焦灼与繁忙之中。 年前兵部演武,新式弩机连发十矢竟断了叁把,皇帝当场震怒,将折断的弩机狠狠掷在工部尚书脚下。圣旨随之下达:命永业府府尹周文正主查,宋还旌协理,务必将这批烂到根子里的军械案查个水落石出,并着他二人监督今年新一批军械的制造,绝不容再有差池。 工部贪腐案盘根错节,水深异常。 永业府衙的后堂灯火通明,宋还旌随手将一把刚从库房提出来的横刀扔在案上,刀身与硬木撞击,竟发出沉闷的钝响,而非清越之音。 “这就是账册上记录的‘百炼精铁’?”宋还旌声音极冷,手指在刀刃上一抹,指腹竟沾了一层灰黑的铁渣,“这就是个笑话。” 坐在对面的周文正脸色蜡黄,眼底两团乌青。他指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苦笑道:“将军,本官这几日几乎把工部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账面上做得滴水不漏,每一笔精铁、牛皮的入库价格都如实核销。可怪就怪在,这负责供货的几家商号……” 周文正从一堆乱麻中抽出一张不起眼的票据:“这家‘金海商号’,名义上经营建材,可下官派人去查了底细,那铺面里除了积压的烂木头,什么都没有。但就是这么个空壳子,去年一年,竟吞下了工部叁成的废料处理单子。” 顺着这根线一扯,扯出来的东西让两人都感到指尖发凉。 金海商号不仅仅是个洗钱的漏斗。细查其资金流向,竟与去年刑部压下的一桩京城官仓陈年旧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消失在军械里的差价、那些官仓里霉烂的陈粮亏空,几经倒手,最终都汇入了一个隐秘的私账。 而那个私账的掌管者,是太子少师常文远的远房内侄。 当这个名字浮出水面时,书房内的烛火都仿佛为之一暗。 “宋将军,”周文正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证据,揉着疲惫的眉心,声音沙哑,“案情至此,已如履薄冰。” 常文远并非寻常官员,乃东宫的股肱之臣。继续深挖,意味着火将烧到储君,动摇国本,不仅会招致太子的强烈反扑,更可能触犯皇帝平衡朝局的逆鳞。但若就此止步,如何能平息边关将士的怒火,又如何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周大人,你我都清楚,陛下要的是什么。”宋还旌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杀鸡儆猴,并非火烧连营。” 太子虽非嫡出,但居储位已久,身边聚集着一批势力不小的朝臣。若此案真与太子有所牵连,那便是动摇国本之事。 宋还旌与永业府尹如今便是在刀尖上行走。他们既要保全自身,不被卷入更上层的倾轧之中,又必须查出一个能让陛下满意的真相——这个真相,需要揪出足以平息圣怒的贪官污吏以儆效尤,却又不能真的将火烧到东宫,动摇朝局稳定。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默契。最终,他们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牺牲牵扯案中的下游官员,并让东宫做出必要的切割和补偿。 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深夜。永业府衙书房内,案上摊开着那份反复斟酌、数易其稿的结案奏章。 “宋将军,此稿……当可呈报圣听了。”周文正的声音虽然疲惫,听起来却比之前多了一分解脱的意味。 宋还旌的目光再次扫过奏章上那些精炼却字字千钧的文字,确认再无疏漏,方才颔首:“周大人辛苦了。明日一早,便联署上奏。” 大事暂定,紧绷了数月的心神骤然一松,宋还旌婉拒了周文正备轿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了将军府。 府门寂静,他本以为众人早已安歇。不料,刚踏入自己院落,便见一道清瘦的身影静立在庭院中央的月光下,正是江捷。 她似乎已等了许久,肩头沾染了些许夜露的湿意。 听到脚步声,江捷转过身来,澄澈的目光落在他写满倦容的脸上。 见到她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宋还旌的手下意识微微抬起想要触碰她。然而那念头只是一闪,手臂便硬生生在半空转了个方向,指节曲起,用力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借此掩饰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声音刻意维持着平淡:“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江捷的语气寻常,仿佛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常。 两人一同走进屋内。桌上茶壶冰凉,江捷执起,为他倒了一杯冷透的茶水。宋还旌接过,看也未看,便仰头一饮而尽,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反倒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江捷看着他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淡淡青黑,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很累吗?” “不会。”宋还旌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冷硬,依旧是拒人千里的固执。 江捷闻言,却并无意外,只是浅浅地、了然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 她忽然抬起手,温热的指尖朝着他紧蹙的眉心和疲惫的脸颊缓缓探去。宋还旌呼吸猛地一滞,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肌肤的前一刹,猛地抬手,精准地握住了她那纤细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不必这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绝不容许她再进。 他的手心清晰地感受到她腕间温热的肌肤其下血脉的跳动,一下下,仿佛敲击在他的心上。这触感让他心头烦乱,几乎是立刻,他松开了手。 江捷也顺势收回了手,面上并无被拒绝的难堪,依旧平静。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纸细心包好的小包,递到他面前,语气温和:“这是我今日从集市上寻来的,是琅越的草药配成的茶包,以热水冲泡,能缓解疲劳。” 宋还旌看着她手中的茶包,沉默一瞬,还是伸手接过。那小小的纸包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怀里的些许暖意,熨帖着他因握了冷茶而微凉的指尖。 “多谢。”他道。 江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走向房门,步履轻盈。就在她即将踏出门槛时,宋还旌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工部贪腐案,快要结束了。” 江捷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随即,她补充道,“你好好休息。” 说完,她便身影消失在门外。 宋还旌独自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茶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良久,他走到书案边,拉开抽屉,将茶包放了进去,然后轻轻合上。 当次日黎明来临,他与永业府尹周文正联署的那份奏章被郑重呈递至御前。 奏章中以无可辩驳的证据,条分缕析地列数张敏德及其党羽十余名工部官员的累累罪状,主张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而对于那位身处漩涡边缘的常文远,奏章则巧妙地将其定位为“未能约束亲眷,以致受其蒙蔽牵连”,并恰如其分地提及常大人已“深感惶恐,自请辞官,愿献出家财以补军资之缺”。 通篇奏章,未提“太子”二字,却字里行间将案件的影响范围清晰地限定在了“臣子失德,贪腐误国”的层面,同时又委婉地暗示了东宫方面已做出了必要的切割与补偿。 金銮殿上,九龙椅上的皇帝缓缓阅毕奏章,许久未曾言语。深邃难测的眸子先是扫过下方垂首恭立的周文远和宋还旌;随即,又不带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面色微白、竭力维持镇定的太子。 殿内静得能闻针响,文武百官皆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裁决。 “准奏。” 短短二字落下,席卷朝堂数月之久的工部军械贪腐一案,终于在永业城初春的微风中尘埃落定。 39痴心不悔寸心盟,女之耽兮不可脱 工部贪腐案尘埃落定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永业城另一隅的济安堂却迎来了新的风波。 这一日,医馆刚开门不久,便有两位身着体面长衫、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前来拜访。为首的男子面容清隽,自称陈明远,是城西保和堂的东家;另一位略显富态,名叫赵德坤,经营着回春堂。 此二家皆是永业城中有年头的老字号,同行是冤家,此番联袂而来,显然是代表了被济安堂影响了生计的同行。 两人态度恭敬,言语间先是对江捷拱手行礼,说了许多场面话:“江捷大夫,”陈明远开口,语气颇为诚恳,使用了医者间尊敬的称呼,“您医术高超,先前将花柳病之方不吝分享,仁心仁术,又不计报酬为贫苦百姓诊治,我等听闻,心中亦是感佩万分。” 赵德坤在一旁点头附和。 然而,客套话说完,陈明远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愁苦与无奈:“只是……江大夫明鉴,我们这几家医馆,皆是几代传下来的小本经营,靠着诊金药费维持生计,养活一大家子人,乃至堂中的伙计学徒。如今……病患皆感念您的恩德,蜂拥而至,我等医馆已是门可罗雀,数月下来,实在是……难以为继了。” 他叹了口气,“长此以往,只怕我等也要关门歇业,无颜面对祖宗基业了。” 江捷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两人脸上的忧虑,透过他们,看到了那些她未曾谋面、却同样以此为生的医者们的困境。 她之前一心救人,只道是行善积德,却未曾深思此举已然搅动了永业城医行固有的生态,断了他人活路。 待二人言毕,室内静默片刻。 顾妙灵在柜台后冷冷地磨着药粉,石杵撞击药臼的声音一下重过一下,显出几分不耐。 江捷沉默片刻,转身对二人欠身一礼,微微颔首,语气平和而坦然。 “二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确是我考虑不周,坏了行规。” 送走两位得到了承诺、面色稍霁的东家,一直冷眼旁观的顾妙灵这才走上前来,她倚在药柜旁,双手抱臂,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情,话语也很直接:“我早说过,你这般行事,不可能长久。” 的确,在济安堂开张后不久,顾妙灵便曾提醒过江捷,如此免费行医,必会引来同行怨怼。 江捷转身看向她:“是,是我错了。”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我们琅越人,无论是磐岳还是潦森,游医行医济世,本就不以此为牟利手段,收取报酬多是随缘,或是以物易物,这并非一门生意。大宸的规矩……与我们不同,是我没有想清楚。” 她并非固执己见之人,认识到问题所在,便立刻思索解决之道。沉吟片刻,她心中已有了计较,回头对顾妙灵道:“既然症结在于免费看诊抢了生意,那我们便改一改规矩。” 最终,她与顾妙灵商定:此后,济安堂每半月择两日,定为义诊之日,依旧分文不取,专为贫苦无力支付药石之费的百姓看诊。 而其余时日,看诊与药费的价格,则定得比城中其他医馆略高一些。 如此安排,既保留了她们救济贫弱的初心,不至于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求告无门;又将平日里主要的客源巧妙地推回给了其他医馆——既然济安堂平日价格更高,寻常病患自然会更倾向于选择价格更实惠的老字号。 这既顾全了同行们的生计,也使得济安堂在非义诊日能有一些收入,足以维持医馆本身的运转,甚至因其更高的定价和江捷的名声,或许能吸引一些寻求更高明医术的富庶人家前来。 顾妙灵听完这番安排,冰冷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她原以为江捷这种滥好人会为难许久,没成想转变得倒快。 她冰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虽未称赞,但眼神里已默认了这是当前最妥当的办法。 商定此事之后,江捷与顾妙灵午后便关了医馆,背着竹篓往城外山林走去。 时值烟花三月,正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节。城外山峦披上了一层茸茸新绿,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缀于其间,如同散落的碎锦。蜂蝶飞舞,春风和煦,带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拂过面颊,暖洋洋的日光洒下,令人通体舒畅。 两人专注于寻觅所需的草药,待到竹篓将满,便择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坡草地坐下稍作休息,静静欣赏这春日盛景。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就在这时,一只蝴蝶翩然飞过。它的身躯漆黑如墨,偏偏那一对蝶翼,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炫目的色彩,那青色介于初生春草的嫩绿与深山静湖的沉碧之间,流光溢彩,是任何画笔与言语都难以精准描摹的灵动之美。 江捷眼中瞬间闪过惊艳与欢喜,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山间的精灵,小心翼翼地、极慢地站起身,目光追随着那抹青黑色的身影,轻轻挪动脚步。那蝴蝶时而停驻在草叶尖端,时而又轻盈跃起,在空中划出曼妙的舞姿。 江捷的视线和心神便全然被它牵动着,直到它最终翩然飞上高处的树梢,隐入繁茂的枝叶间,再也无从追寻,她这才带着些许未能尽兴的怅然,重新坐回顾妙灵身旁,脸上却还残留着方才纯粹的、孩子气的愉悦。 顾妙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容依旧冷淡。她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因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山野蝴蝶,便流露出如此毫不设防的欢欣。在她看来,这种轻易就能获得的快乐,既天真,又虚假脆弱。 沉默在山风中蔓延片刻。顾妙灵忽然冷冷开口,声音如冰似电:“你真的一点也不恨吗?” 江捷被她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问得一怔,侧头看她:“什么?” 顾妙灵的目光锐利如刀,字字清晰:“他骗你、伤你、负你,将你的一片真心弃若敝屣。你当真心中没有丝毫怨恨?从未想过要报复于他?” 江捷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些草屑的指尖,随后慢慢抬起头,唇角竟漾开一抹浅淡而通透的笑意,摇了摇头:“他?他只是……很笨,又很固执而已。” 顾妙灵几乎要冷嗤出声。那个在战场上奇袭制胜、在朝堂间长袖善舞的宋还旌,在她口中,竟只得了一个“笨”字?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你还在为他说话。”顾妙灵的语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讥讽。 江捷却并不争辩,只是舒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远方天际那抹逐渐被夕阳染上的橙红,声音轻柔,像是在自语:“他自己……都还没有想明白呢。” “你凭什么如此笃定他对你还有情意?”顾妙灵逼问,她不信这世间真有如此盲目的一往情深。 江捷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顾妙灵那双写满世故与冷峭的美丽眼睛,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很是包容:“大概……就跟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学医一样吧。” 那是一种超越言语论证的直觉,也是源于对人性细微处的敏锐洞察。 顾妙灵闻言,猛地一怔,显然没料到江捷会在此刻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只是冷哼一声,随即闭上双眼,假寐起来,不再发一言。 下山的路途,在沉默中行进。林间光影渐暗,暮色开始四合。就在即将踏上官道时,顾妙灵忽然又开口,她的声音在山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诗,叫‘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江捷脚步未停,脸上依旧是从容的浅笑,只轻声应道:“我现在知道了。” 顾妙灵步履沉稳,与她并肩而行,目光直视前方被暮色笼罩的道路,终是带着难以纾解的郁结与不解,低低吐出一句:“江捷,我真是不懂你。” 江捷没有回答,只是将肩上的药篓背得更稳了些。山风拂过,带来晚凉,也带来了远方城镇隐约的灯火气息。她看向远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作者的话:谁说江捷不会怼人的hhh 40烽烟暗起闻战声,玉蝶无名引故人 y ut i8 江捷回到府中,对那只惊鸿一瞥的蝴蝶念念不忘,便寻来笔墨纸砚,凭着记忆,细细描摹起来。 蝶形易画,翅上脉络也可勾勒,唯独那抹介于草绿与湖青之间的奇异色彩,她尝试了多次,调换了多种颜料,却始终觉得差了些许神韵,难以复现其灵动之美。 翌日,在济安堂看诊的间隙,她甚至拿出那幅未完成的画作,向几位年长的病患询问。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眯着眼端详了半晌,迟疑道:“这蝶儿……山里头好似见过,漂亮是顶漂亮的,可叫个什么名儿,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真没听人说起过。” 晚间,江捷带着那幅画,再次来到了宋还旌的院子。他正于灯下翻阅文书,见她进来,便抬眸望去。 “你可见过这种蝴蝶?”江捷将画纸在他面前展开,指尖点着那抹调不出的青色,“我问了许多人,皆不知其名。难道这般特别的蝴蝶,竟无人为它命名吗?” 宋还旌的目光在画上停留片刻,摇了摇头:“山野之物,不曾注意过。” 见她微蹙着眉,似有难解执念,他语气平淡地续道,“若真不知其名,你既见到了它,为之命名,又有何不可?” 江捷闻言,眼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容我好好想想。” 接着,她又从袖中取出另一卷画轴,轻轻递到他面前。画上并非蝴蝶,而是一只立于枯枝之上的灰色乌鸦,羽翼蓬松,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孤寂又警觉的神态。 “这幅画,是送你的。”她道。 宋还旌接过,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将其平放在桌案上,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当知道,‘灰鸦’此名,不过是我当年信口所言,并非什么正经名号。” 江捷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说着,伸出手,作势要去拿回那幅画,“你若不想要,我拿回去便是。” 她的手尚未触及画纸,宋还旌的手已先一步按在了画上,随即手腕一移,将画轴推至桌案的另一端,远离了她的指尖。 他的目光并未与她对视,只看着跳动的灯焰:“夜深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江捷依言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就在她即将踏出门槛时,宋还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永业城内,有一瀚海阁,据闻收纳天下群书,颇多奇闻异志。你要的答案,或许在那里能寻到。”请记住网址不迷路 p or 18.co m 江捷脚步微顿,背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知晓,随即身影便融入了院外的夜色中。 她离开后,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宋还旌并未立刻继续处理文书,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望向江捷离去的方向,眸中再无方才的平静。 边境刚传来的密报——磐岳国内王位更迭,登基的竟是一位年不过十五的年轻王室。此子竟能通过三合会长老严苛的试验并获得群臣拥戴,其手段心性绝非常人。 新王甫一登位,便雷厉风行地下令关闭绝大部分边境,与同源的潦森也只保留了十个关口,且规定亲友往来只允许在关口相见,严禁入境。对于他国平民更是直接驱离,而对拥有大宸血脉者,无论商旅还是侨民,皆实行上溯三代、下查三代的严密监视,不许离开住地。 这一连串举措,绝非新君立威那么简单。山雀原之战过去不到半年,磐岳国内便出现如此剧烈动荡,且政策极具排外与攻击性,其国内只怕正酝酿着不甘失败的复仇情绪,兴战之心,已如暗火燃烧。 只是……这些纷扰与潜在的刀兵之灾,他下意识地不愿,也觉得不必此刻对江捷言明。 她来自那片土地,虽已被除名,但故土即将燃起的烽烟,难免会牵动她的心绪。 然而,他也明白,如此重大的消息,纵使他缄口不言,过不了多少时日,也自会通过商旅、流言,在永业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终究是瞒不住的。 他的目光缓缓收回,最终落在了桌案那端,那幅江捷亲手所绘的灰鸦图上。画中的乌鸦静立枝头,羽翼灰暗,他伸出手,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拂过,那灰鸦锐利的眼神,似乎在静静地与他对视。 第二日清晨,江捷与顾妙灵便动身前往瀚海阁。将近午时,两人才寻至其所在。只见高墙森然,门庭紧闭,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穆。叩门之后,良久才有一身形微胖、年约四旬上下的男子前来应门,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 江捷说明来意,是前来寻书。那男子也不多问,只伸出胖手,懒洋洋道:“入门先交一百两银子。” 江捷闻言蹙眉,不解道:“书册之物,本为开启民智,传道授业,为何要收取如此高昂的费用?” 那男子掀了掀眼皮,目光扫过她朴素的衣着,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我的职责,是收钱开门,不包括回答你的问题。” 一旁的顾妙灵眼神瞬间冰寒,胸中已是怒意翻涌。江捷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知晓与这等人物争执无益,只得道:“请稍候,我回去取来。” 这一来一回,耗费了不少时辰,待她们再次站在瀚海阁门前时,日头已然西斜。开门的依旧是那胖男子,江捷将一百两银票递上。不料那人接过银票,却并不让开,反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才得知,姑娘原来是将军夫人。身份不同,这入门费嘛,自然也得涨涨——二百两。” 顾妙灵眼神一凛,目中难掩怒色,冷声道:“坐地起价,贪得无厌……” 她当即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江捷再次紧紧拉住。 势利小人,恬不知耻! 江捷面色平静,看着那男子,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随即收起那一百两银票,拉着满面寒霜的顾妙灵转身离去。 回到府中,天色已晚,今日是无法成行了。两人只得决定明日再往,并且务必带上远超二百两的银钱,以防那人再生枝节。 次日,两人再次来到瀚海阁。那男子见她们果然返回,眼中算计毕露无疑,又道:“若这位姑娘也要一同进去,价钱还得翻倍。” 他指的是顾妙灵。 幸好江捷此次备足了银钱,将四百两银票沉默地递了过去。那男子掂了掂银票,脸上终于露出总算满意的神色。 江捷这才说明来意,要寻关于蝴蝶的书籍,并将昨日所见那奇异蝴蝶的形状、尤其是那抹难以描摹的青黑翅翼仔细描述了一番。 那引路男子听罢,竟随口便道:“哦,你说的是当墨玉青鸾蝶。” 江捷闻言,面露惊讶:“你……?” 男子收了重金,态度和缓了许多,语气自傲:“这瀚海阁内的书,我不敢说字字读过,但十之八九,总是看过的。” “你就是瀚海阁主人?”江捷问。 “不才名为沉观。” 他一边引着二人往里走,一边仿佛解释般说道,“对你们收得贵些,也望体谅。若非如此,我靠什么去搜罗天下孤本?又拿什么来维持这瀚海阁的运转,抵御虫蛀潮湿?” 江捷默默不语,二人跟随他穿过重重楼阁,来到一处名为博闻楼的阁楼,最终在一列标着“鳞羽草木辑”的巨大书架前停下。沉观指着其中一架道:“《万象博物志》,应当是你要找的。” 那是一套极为厚重的典籍,共计十一册,书脊陈旧,显然年代久远。沉观熟练地抽出其中一册,翻至“蝶部”,很快便找到一页,指给江捷看:“你慢慢看吧。” 说完,便自行退了出去。 江捷接过那本沉重的书册,低头看去,心头猛地一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讶异。书页上所绘的墨玉青鸾蝶,其形态、勾勒的笔法,竟与她的画法极为相似,透着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而那蝶翼的色彩,虽历经岁月,却比她昨日所调之色更加生动传神,几乎完全复现了那抹奇异的青黑。更让她心惊的是,书页旁的注释小字,其字体结构、笔锋转折,竟也与她的字迹如出一辙。 她下意识翻到书籍封面,作者名处,用小篆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拂宜。 这个名字,竟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被重重迷雾笼罩,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与顾妙灵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指着那字迹道:“这个人的字……跟我很像。” 顾妙灵凑近看了看,虽也觉得惊奇,但她性子更冷更务实些,只淡淡道:“人有相似,字亦如此,有何怪哉?天下之大,笔迹相近者并非绝无可能。” 江捷抚摸着书页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字迹与画风,心中疑窦丛生。这位名为“拂宜”的着者,究竟是何人?为何其笔迹画风,会与远在琅越长大的自己,如此相似? 顾妙灵已抽出一本书在旁翻看,江捷便也压下心中疑惑,开始认真看起书来。 41尽目南望天涯处,薄翅难越千山阻 江捷与顾妙灵从瀚海阁返回将军府时,暮色已四合。穿过重重院落,江捷在自己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封用素色信封装好的信件。 那信封质地并非大宸常用的竹纸,而是掺入了特有草木纤维的琅越纸,摸上去带着熟悉的粗粝感。信封一角,印着一个极小的、熟悉的标王府徽记。 江捷的心脏猛地收紧,几乎是颤抖着将信封打开。这是她定居永业城以来,写给父母的数封信中,收到的第一封回信。 她拆开信,信纸上是熟悉的琅越文字。信中没有指责她的背叛,也没有热烈的思念,只写了些日常小事:院子里的花开了,新收的药草晒得很好,天气晴朗。最后结语是简单的祝福,希望江捷一切平安。 明明是再平淡不过的家常话,江捷却觉得眼眶发热。这封信穿过了高耸入云的关山,跨越了战火与隔阂,带着故土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体温,落在了她的掌心。 夜色渐深,江捷拿着信件,来到了宋还旌的书房。 宋还旌此刻已卸下朝服,正着一身墨色常服,依旧伏案在灯下。江捷走到桌边,将那张带着遥远故土气息的信纸,轻轻放在他面前。 “灰鸦,”江捷素来沉静的声音难得轻快,眉梢眼角都挂着笑意,“我父母给我回信了,你要看吗?” 宋还旌抬眸,目光在信纸和她脸上扫过。他知道,对她而言,这封信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多问,放下卷宗,接过信件。琅越文字在他眼中略过,他看信的速度极快,对信中的内容了然于胸。 他将信折好递回,语气平静:“信中未有责怪,皆为日常。你父母,是豁达之人。” 江捷眼神变得柔和,轻轻点了点头。 随后将信收起,随即说起今日在瀚海阁的发现。 “还有一件事,今日去瀚海阁寻书,找到了那只蝴蝶的名字。着者名叫拂宜,字迹和画风,都与我惊人的相似,名字也很熟悉。” 宋还旌闻言,眸光微动。拂宜,这个名字……怎会如此熟悉。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淡声道:“字有类似,倒也正常。” 江捷没有说话,她将画收回,安静地走到桌案旁。她站得很近,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她突然想起,眼前的人,是身边唯一能用琅越语与她对话的人。 她突然轻轻地开口,用的是琅越语言:“你明天陪我去看看好吗?” 宋还旌原本正欲低头,听到这句话,心中一震,他自然听得出那声音里所蕴含的、她对故土的思念,以及那份几不可察的软弱。 她总是坚定也很坚强,即使那一日,他向她揭露自己一直以来的欺骗,她也未曾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他本能地用琅越语回应:“下午吧,上午军营还有些事。” 熟悉的乡音从他口中吐出,江捷的身体突然僵住。她鼻尖一酸,喉咙瞬间哽咽。 “多谢。”她低声说。 下一瞬,她强行转身,甚至有些慌乱:“我回去了。” “等一等。” 宋还旌用琅越语喊住了她。江捷的脚步顿住,背对着他,身体微微颤抖。 宋还旌从书案后走出来,停在几步之外。他沉吟片刻,用琅越语缓慢地开口:“你说你母名本叫小手,为什么后来改叫巧手?” 这个问题带着故土的遥远气息,她缓缓转身,咬唇将即将落下的眼泪收了回去。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也用琅越语回答道:“那是因为我七岁的时候……” 她走回桌边坐下,将那张信纸轻轻放在手边,眼神仿佛穿透了时光。她继续用琅越语,语调变得柔和:“那年秋天,平江城举行秋祭。阿妈让我准备一份礼物,献给祖灵。我到城外的山林里,收集了上百种不同颜色的树叶——红枫叶,碧松针,黄银杏,还有橡树的铁棕。” “我将那些树叶剪裁、拼贴,用最细的马尾毛将它们缝合在一起,做成了一只展翅青鸟、一只奔跑的小鹿,和一只低头饮水的山虎。” 江捷的嘴角牵起浅淡的笑意:“长老们说,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心思和技艺。阿妈因此将我的母名从‘小手’改成了‘巧手’,她说,我的手,拥有能将世间万物化为生机的灵巧。” “用树叶拼出青鸟。”他用琅越语回应,语气虽然淡然,却是认真:“难怪你画墨玉青鸾蝶,如此执着于那抹青色。” 江捷眼中闪过讶异之色,没想到他竟能从这件事上,联想到她近日对那只蝴蝶的追寻。 她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平静。继续说起了同一年,父亲因为她喜爱爬树,并且总爱爬到顶端,给她取名森冠。然后又她在长老会学医时的日子,说到青禾,也说到严厉的长老,说到十六岁第一次来七溪城置换药物…… 宋还旌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听着她用她最熟悉的语言讲述往事,偶尔用琅越语提问一两句。 他们聊到极晚,红烛渐渐暗下,蜡泪堆落,宋还旌才出言提醒:“太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江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宋还旌也顺势起身,但江捷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宋还旌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感受到她紧搂在他腰间手臂的力量。他没有推开,也没有动。 江捷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声音有些闷,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怀里的身躯温热柔软,带着他熟悉的淡淡香气。宋还旌右手手指微微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慢慢放下。 第二日午后,宋还旌与江捷一同来到了瀚海阁。 开门的依旧是沉观。他看到宋还旌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面上仍维持着那副懒洋洋的姿态。 江捷直接说明来意,要再看一遍《万象博物志》。沉观将二人引到博闻楼。江捷直接问起那册书的来历,沉观摸着下巴作思索装,却只口中发出“嗯……嗯嗯嗯……”的声音,拖了半天,就是不说话。 宋还旌何等精明,自然明白沉观的用意。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沉观的胖手微微一动,极快地接了过去。他微微笑了:“恐怕不够,我接下来要说许多话。” 宋还旌将身上剩下的五百两银票都取了出来,递了过去。江捷也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两百两银票递上。 沉观接了七百两,手指细细摩挲着银票的质地,却依旧“嗯……”了一声,似乎还未满足。 宋还旌的耐心彻底耗尽。他向前淡淡踏出一步,身形逼近沉观。那股从战场上淬炼出杀伐之气瞬间笼罩了沉观,目中利色乍现。 他语气平淡,却如寒冰般刺骨:“沉阁主,瀚海阁日入斗金,所涉流水的税课,可曾依律报备?今年向官府缴纳的税金,数目几何?” 沉观身体猛地僵住,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终于收起了散漫贪婪之色,将身体微微躬下,将书的来历全盘托出。 “《万象博物志》共十一册,全套书用了四种纸。”沉观语速极快,声音也放低了许多,“前三册所用,其纸质可追溯至四百多年前的澄心堂所产,纸质极薄而韧、洁白如玉,如今早已失传。其次是前朝常用的藏经纸,纸色微黄而坚韧,距今也已有两百多年。第三种是产自吉州的六吉纸,滑如春茧,细如蚕衣。第四种,乃是本朝立朝百年来,民间多用的宣纸。” 沉观定了定神,继续道:“这套书自我儿时便收在阁中,其渊源已不可考。” 沉观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不过……此套书用纸不同,时间横跨百年,但是着者字迹却一以贯之,从未更改。” 博闻楼内一片静寂,只有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宋还旌和江捷目光对视,两人都明白了沉观的话。这套书乃是花费数百年的时间,由同一人写成。 江捷感到巨大的震撼,她有些难以置信:“世间当真有如此人物吗?” 沉观的眼中难得有些敬畏和认真的神色:“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许便是你我常人难以想象。” 江捷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封皮“拂宜”二字上,思绪早已飞越了数百年的时光。 宋还旌见她久久不语,低声用琅越语问道:“可要继续追查?” 江捷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同样用琅越语回答:“不用了。” 沉观的眼神一亮,他似乎一直在努力听这奇怪的口音,此刻立刻用尚显生疏的琅越语接口道:“宋夫人原来会说琅越话!不瞒二位,我自小学了多国文字,只是许久没有出门,无甚机会开口。夫人有空,欢迎常来。” 宋还旌的目光如同寒冰般,瞬间冷冷扫过他。沉观身体忍不住缩了缩,肥胖的身躯微微一抖。 江捷却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理会宋还旌的压迫感,她看着沉观,语气平和但字字清晰:“阁主这里,入门求教的费用如此高昂,即便是将军府,只怕也难承月次。” 沉观轻咳两声,装作没有听见江捷的抱怨。 江捷不再多言,继续去看那册书。宋还旌也从书架上抽了《万象博物志》的其中一册来看。沉观见状,便躬身退出了博闻楼,楼中只剩他们两人,书页翻动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回荡。 日影西移,斜晖透过楼窗。宋还旌和江捷整理好衣物,一同出门。 经过沉观时,他动作迅速而隐秘,在江捷侧过身的一瞬间,将一张卷成细条的纸条塞入了她的袖中。 江捷小心侧过身,趁着宋还旌与沉观擦身而过时,垂眸快速扫了一眼。纸条上只有几行小字: “此后勿携此人同来。” 跟在江捷旁边的这两个,姓顾的冷,姓宋的凶,两相对比,还是姓顾的那个讨喜些。 江捷唇角微微牵动,将纸条收入袖中。她知道,宋还旌目光何其毒辣,他们这番小动作,他自然早已看穿,只是不说破而已。 两人慢慢走在回程路上,穿过喧闹的永业城街道。江捷对宋还旌说:“你吓到他了。” 宋还旌的语气淡然:“自讨苦吃。今后你去瀚海阁,不必再给银钱。这些日子给的,已够他用一段时间了。” 江捷闻言,微笑点了点头。 注:此后若无特殊说明,江捷和宋还旌二人的私下对话都是用琅越语进行 42令箭横指琼林苑,黑衣褪作粉罗裙 江捷院中,一张小桌摆在梧桐树下,她和顾妙灵和小七三人围坐。桌上放着一碟新出炉的花糕,颜色浅淡,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味道如何?”江捷看向顾妙灵,语气温和。 顾妙灵吃了一口,眉心微蹙。一股甜腻在她口中化开,她并不嗜甜,便如实道:“甜了些。” 原来,今日市集上难得来了些琅越的干花,江捷便买了一些,按家中的做法做成了花糕,正邀请她们二人品尝。 江捷点了点头,说:“琅越人的口味,的确比中原人甜些。我下次少放些糖。” 顾妙灵颔首,没有多言,默默将那一整块花糕吃完了。 她自然不必问小七的意见,她已经吃到第三块,听到江捷说“下次少放些糖”,还侧目看了她一眼,立刻又伸手拿了一块花糕,动作十分迅速。 两人看向小七,连顾妙灵那向来冷淡的眸子中,也隐约带了些笑意。 只是突然,小七的动作僵住。她随后又迅速地抓起桌上的三个花糕,瞬息之间,隐去身形,不见了。 顾妙灵眸子里的笑意瞬间收敛,随即也起身,对着江捷微微颔首,离开了院子。 顾妙灵走出院门,宋还旌正好走入院门。两人皆是目不斜视,错身而过。 宋还旌走到江捷身前,并未坐下。他站定,目光落在她身上,用琅越语说道:“明日一早,我要离府。” 江捷正在为他倒茶,听闻此言,动作微顿。她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同样用琅越语道:“坐。” 她知道他所说的“离府”,绝非寻常公务。宋还旌没有推辞,在江捷对面坐下。 他从袖中将一枚刻有金龙的令箭取出,放在案上,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是军营的事?”江捷问。 “不是。”宋还旌看了一眼茶杯,还是坐下,“皇上令我即刻前往城郊琼林苑,代为训练禁军。” 禁军是拱卫皇城的精锐,地位特殊。将禁军交由外将宋还旌训练,可见皇帝对他信任之深,也必然有着制衡权力的深意。 “要去多久?” “约摸三个月。”宋还旌抬眼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地解释,“禁军常年驻守京畿,军纪多有松弛,战力也需整肃。此次去,旨在重整军容,确保京畿安稳。”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放缓了一点:“琼林苑乃皇家禁地,闲人不得擅入。若有要事,可传信于我。” “我知道了。”江捷点头。 她将桌上那碟花糕往宋还旌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我做的花糕,”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寻常的家常,“你尝尝味道,可还正宗?” 在两人前往平江城的途中,为了赶路,曾买过花糕当作干粮,如今旧事再提,已过去许久了。 宋还旌拿了一块,咬了一口,细细品尝。 “尚可。”他道。 江捷笑了:“能得你一句‘尚可’,也算我不容易。” 宋还旌淡淡看向她,她竟有心情跟他说笑。他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子,在经历过一切欺骗和冷遇后,仍能如此轻易地感到欢欣。 他将那块花糕吃完,江捷道:“我做了不少,你带些去吧。” 宋还旌站起身,“不必。” 江捷也站起身,突地拉住他的手,“注意休息。” 宋还旌一顿,本想说“你总是如此自作多情”,又或是“不必你提醒”,最终只是将手抽出,脸色沉沉地点了点头,大步走出庭院。 宋还旌离开后的第二天,江捷在床上醒来,一睁眼便看到一张脸近在咫尺。小七正蹲在她床边,一双俏丽的眼睛睁得极大,正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江捷被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觉得好笑。 小七见她醒来,瞪着眼睛不满地问:“你今天又要去瀚海阁看书?” 还没等江捷回答,她已经大声开口:“我不喜欢!那里一点儿都不好玩。” 小七的性子,是一页书也看不下去的。江捷看着她,心想她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江捷甚至都不知道小七每日睡在何处,她总是来无影去无踪。 “今天不去瀚海阁了。”江捷柔声回答。 她起身穿好衣物,找来顾妙灵商量。顾妙灵正在院中清洗药杵,听完江捷的提议,微微侧头。 “小七总不能一直栖在屋脊上。我想在隔壁给她收拾一间房出来。”江捷说。 小七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听到江捷要给自己弄一个房间,她有些不解,但盯着两人的眼神里又透出隐隐的欣喜。她还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间。 于是,她们三个便一同去了街上采买给小七房间用的物什。小七仍是习惯性隐匿行踪,找也找不到她。 “出来。你不用藏起来。”顾妙灵抱着一匹布料,冷冷地说。 小七出现在她们面前,沉默了片刻。她难得地非常认真,盯着她们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想被抓回去。” 她害怕的是被七星楼的人发现。她是在宋还旌的帮助下假死脱身的,一旦暴露,七星楼绝不会放过她。 江捷和顾妙灵都瞬间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顾妙灵慢慢地向前走着,并未看他,穿在江捷和小七耳朵里,声音却很清晰:“那是宋还旌的事。” 她的言下之意,宋还旌既然将她带来了将军府,又让她作为暗卫保护江捷,小七便不再是孤立无援的逃犯。七星楼若要对小七动手,也要掂量是否愿意对上将军府。这个麻烦,理应由宋还旌来解决。 江捷和小七都瞬间明白了顾妙灵的意思。小七抬起头,眼中突然闪出极欣喜的亮光。 她们三人走在路上,小七不再暗中隐匿。她光明正大地将遮掩的黑色外衣脱下,露出身上那件江捷为她买的粉色罗裙。她以一个青春少女的姿态,跟在了江捷和顾妙灵旁边。 晚上,小七拥有了第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墙壁上挂着顾妙灵为她挑选的雅致的画,燃着江捷为她制作的琅越人制式的熏香。 房间是宽敞的,有木床、有桌椅,有床榻上铺着的柔软被褥。 但很明显她不习惯这种柔软。一晚上,她翻来覆去,在柔软的床上滚来滚去,试图找到一个能让她像在屋脊上一样警醒的姿势,却始终无法入睡。 第二天,小七来到江捷面前。 “床太软了。”小七抱怨说。 江捷正在研磨药材,闻言侧头看向她:“可要换掉?” 小七立刻瞪大了眼睛,眼神虽如孩童般的稚气,语气却很执拗:“不要!” 江捷忍不住失笑。 43琼林内斗争兵权,一纸家书惊御驾 宋还旌入驻琼林苑的第二日,整肃便开始了。 他只带了十几名亲随,面对的却是京畿叁千禁军精锐。而站在他身侧的副手,正是这叁千人的老上司——禁军统领秦霄。 秦霄年近四十,生得一副笑面,在京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对于宋还旌这个靠边境杀伐上位、如今空降到他头顶的年轻将领,他面上恭敬,心中充满了轻蔑与警惕。 皇帝要用这把新刀来磨旧刃,秦霄心里自然清楚,但绝不会让宋还旌有此机会,将手伸入他苦心经营的禁军内部。 新令下达不到一个时辰,秦霄便抱着厚厚一摞文书,一脸为难地出现在了宋还旌的案前。 “宋将军,非是卑职不愿配合,”秦霄指着那堆陈年旧档,语气诚恳得挑不出错,“负重奔袭确是练兵良策。但这琼林苑不比边关,自有太祖定下的规矩。马匹耗损多少、士卒口粮加几成,皆有定额。您这一加练,便得重新核算,若无叁司盖印的公文,卑职不敢擅开库房。” 他躬身道:“若出了差池,陛下怪罪下来,卑职脑袋搬家是小,耽误了将军练兵是大。” 宋还旌看着他,神色未变。 这哪里是怕担责,分明是用软刀子杀人。若是被这些文牍绊住手脚,每日光是算账便要耗去大半精力,哪还有心思练兵? “秦统领思虑周全。”宋还旌抬手接过了那摞文书,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轻点,“公文,本将会自会呈上。” 此后数日,宋还旌的案头便堆满了那些原本该由书吏处理的琐碎账目,而另秦霄吃惊的是,他竟真能在训练禁军间隙,处理完毕繁琐的文书。 数日之后,宋还旌要求调拨藤盾进行敏捷训练时,送来的却是一批沉重不堪的老式木盾,还有这一堆锈迹斑斑的铁甲。 校场上,秦霄一脸愁苦:“将军见谅,工部那边说藤盾是南边的物件,京中库房确实没有。这些木盾虽旧了些,但……好歹合乎制式。卑职已经递了折子去催了,只是上头批复,怕是还要些时日。” 宋还旌看着那些拿着烂盾牌、一脸懈怠还在窃窃私语的中层军官——这些人,多半都是秦霄的旧部,正等着看他这个新教头的笑话。 日暮操练时,宋还旌直接叫停了队伍。 他目光扫过那几个叫苦最凶、动作最慢的禁军队长,冷冷道:“出列。” 几名队长互相对视一眼,懒洋洋地站了出来,手里还拎着那沉重的木盾,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 宋还旌没有废话,甚至没有摆出起手式,只是手按剑柄,大步上前。 “铮——” 寒光出鞘,宋还旌没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劈、刺、挑。 剑身拍击甲胄的闷响接连炸开。那几个自诩精锐的小队长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手中的木盾便已被巨力震飞,木屑四溅。 不过眨眼功夫,几人已狼狈地滚作一团,哀嚎声还没出口,冰冷的剑锋已悬在了一人的喉管上。 全场死寂。 宋还旌收剑回鞘,环视着这群被震慑住的士兵,声音不大,却如冷风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在我手下,只有两个规矩:要么变强,要么死。” 他目光如电,刺得人不敢直视:“京畿安稳,靠的是手里的剑够不够快。谁若是想做养尊处优的废物,趁早滚出琼林苑。” 远处,秦霄负手而立,脸上的笑容终于一点点淡了下去。 等宋还旌回到临时议事厅,亲卫便递上了一封来自将军府的信件。 宋还旌眉头皱起,立刻侧身,背对议事厅的主门,面向一处无人的侧廊,用身体完全遮挡。他迅速拆开信件,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弯曲文字上,快速浏览。 宋还旌侧身看完信件,发现并无要事,江捷写的是摇光和布置房间的日常,眉头反而皱得更深。 如此小事,竟也值得遣信而来。 他迅速将信纸收好,随后回营帐,用琅越语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军中一切安好,若无要事,不必寄信前来。” 便在宋还旌阅信之时,一名老兵恰好被派去侧廊角落搬运物资。这老兵名为张虎,曾在边境驻守多年,双目锐利。他虽然不识琅越文字,但因常年在战场上接触琅越战俘的文书,对那种文字的形态印象极深。 江捷所用的信纸轻薄,在侧廊的光线下,隐约能透出纸张背面非方正的、弯曲的笔画。张虎从侧廊的夹角处快速经过,仅仅一眼,就看到了宋还旌在阅读一张内容笔画形态与大宸文字截然不同的信纸。宋还旌的遮挡和侧身,反而加深了张虎的警惕——若非机密,何必如此遮掩? 他不敢声张,默默搬运完物资后,当晚便通过旧识,将此事传到了秦霄的耳中。 如今在琼林苑练兵、暂握禁军兵权的总教头宋还旌,私下收阅外族文字的信件。 这简直是给他送上来的把柄。 不论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都足够引起皇帝的猜疑和不悦。 秦霄坐在营帐内,听到这个消息后,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 次日中午,宋还旌刚指导完一轮操练,便接到传召:皇上已亲至琼林苑,命他立刻前往临时御用行宫觐见。 宋还旌穿过守卫森严的禁地,走进临时行宫内一处僻静的偏殿。殿内陈设简单,皇帝正坐在主位上,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禁军统领秦霄侍立在侧,低眉顺眼,俨然一副忠诚的下属姿态。 “臣宋还旌,接驾。”宋还旌单膝跪地,行礼。 “起来吧。” 皇帝没有直接提及信件,而是拿起案上的一份军报,随意问道:“琼林苑的操练,可还顺利?” 宋还旌沉稳回道:“回禀陛下,禁军将士体魄尚可,但战法与边军有异,臣正在整肃,需时日方可见效。”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缓缓移向宋还旌,目光如炬:“朕知你辛苦。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谨慎。” 他示意秦霄。秦霄立刻躬身,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予皇帝。皇帝却看也没看,直接扔给了宋还旌。 “你自己看吧。” 密信写道 :“臣副统领秦霄奏上,军中近日流言四起,皆言总教头与外族书信往来频繁。臣恐流言动摇军心,亦恐将军受人蒙蔽,故恳请陛下派人核查,以正视听,望陛下明察。” 宋还旌接过,迅速看完,心中已是了然。他将信放回案上,抬头道:“回禀陛下,是内子写来的家书。” 秦霄立刻躬身,脸上满是惶恐:“陛下明察!臣并非针对宋将军。只是近日军中流言四起,皆传宋将军与边境私通款曲。臣身为副手,若知情不报,是为不忠;若任由流言在此关键时刻动摇军心,是为无能。臣……实在是左右为难,只望陛下圣裁,还宋将军一个清白!” 皇帝目光一沉,转向宋还旌,伸出一只手:“信呢?” 宋还旌神色坦然,从怀中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封被折迭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双手呈上:“这是内子家书,所述不过是府中琐事。臣知晓琅越文字敏感,故而贴身收藏,未敢示人。不想竟惹出这般误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若有疑虑,大可传召译官,当场译出。” 皇帝看着那封还带着体温的信,伸出两根手指,将其夹了过来。 殿内瞬间死寂。秦霄目光避开,神色不变,宋还旌依旧跪得笔直。 皇帝摩挲着那粗糙的信封,目光深沉地盯着宋还旌那双毫无惧色的眼睛看了许久。 他清楚宋氏一家的忠诚,其父兄为国捐躯,宋还旌本人去年大败琅越,年初又冒着风险查清了工部贪腐案,现在正为自己训练禁军——此乃国之利刃,可用之才。更何况,江捷的身份是他亲自赐婚所定,为一封家书大动干戈,既显得天子气量狭小,亦寒了宋还旌这等忠勇之臣的心。 他需要宋还旌为他卖命,而不是让他心生怨怼。 最终,他并没有拆开,而是随手将信扔回宋还旌面前。 “不必了。” 他的目光转向秦霄,“秦将军,你忠于职守,朕已知晓。宋将军之妻,是朕亲赐的将军夫人。 往后凡事,要多思量一二。”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宋还旌身上,声音变得冷峻又威严:“朕信你之忠诚。但宋还旌,你今日身居高位,你的一言一行,都关乎国体。你与内子通信,用中原语便是,为何偏要用外族文字? 这等行事,是轻率,更是失察。朕要你警惕,往后绝不可再有此事。此回到还罢了,若有再犯,定罚不饶。” 宋还旌低头,语气恭敬:“臣知错。请陛下责罚,臣定当警醒,绝不再犯。” 皇帝缓缓收回目光,挥了挥手:“行了,都回去操练吧。” 宋还旌行礼后起身,他看着秦霄躬身退出偏殿的背影,眼底没有毫无波澜,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作者的话:求珠珠~ 44梧桐遥寄相思意,星夜长坡诉衷情 将军府的亲卫带回了宋还旌的回信。 江捷在济安堂的后堂拆信时,顾妙灵正坐在旁边核对当月的药材账目。她见江捷展信,便停下手中的笔,投去一瞥。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且用的是琅越文字。顾妙灵看不懂那些弯曲的笔画,只看得出那是一封极短的信。 “他写了什么?”顾妙灵问,语气冷淡。 江捷看着纸上的字迹,神色未变,语气平静地念了出来:“军中一切安好,若无要事,不必寄信前来。” 顾妙灵听完,发出一声冷哼。她将手中的毛笔重重搁在笔架上,冷冷道:“我早说了,此人无情无义,卑鄙无耻。” 江捷却并未生气,她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沿着原有的折痕迭好,收入袖中。她转头看向顾妙灵,唇边浮起一丝极浅的微笑,眼神清澈,语气笃定:“他若当真无情无义,何必费心回信?” 若真要断绝,置之不理便是。他回了,哪怕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语,也是回应。 顾妙灵看着她这副执迷不悟的模样,又是重重地冷哼了一声,不再理她,低头继续算她的账。 夏日的暑气在蝉鸣声中悄然退去,早晚的风开始带上了凉意。不知不觉,永业城已入初秋。 将军府的主院里,植有一株高大的老梧桐。那是宋府旧宅没有的树种,是这座新赐府邸独有的景致。 这一日清晨,江捷推开窗,看见满院的梧桐叶已染上了金黄。风一吹,宽大的叶片盘旋而下,铺了一地。 江捷走到树下,俯身捡起一片刚落下的叶子。叶片脉络清晰,通体呈现出一种厚重的焦黄色,边缘尚未乾枯卷曲,正是秋意最浓时的模样。 她拿着这片叶子回了房。她没有写任何字,只找了一个空白的信封,将这片梧桐叶平整地装了进去,封好口。 她叫来府中负责传信的侍卫,将这封无字的信递了出去。 琼林苑,中军大帐。 宋还旌刚结束了上午的巡营。叁个月的高强度训练已近尾声,禁军的面貌已焕然一新,再过几日,便是御前检阅之期。 亲卫将一封信件呈到案前:“将军,夫人的信。” 宋还旌动作微顿。自那次被风波后,他已许久未曾收到江捷的只言片语。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拆开了信封。 信封很轻,里面没有信纸。他指尖探入,触到了一片有些脆硬的东西。 他将其取出。 是一片金黄的梧桐叶。 宋还旌看着掌心的落叶,有些出神。他自然认得,这是府里主院那株老梧桐的叶子。他离家时,那树还是满冠青绿,亭亭如盖。 如今,叶子已黄。 他没有收到任何文字,却仿佛透过这片叶子,看到了那个安静的庭院,和那个在树下弯腰拾叶的人。 秋天到了。 他离开家,已经快叁个月了。 宋还旌沉默良久,将那片叶子重新放回信封。 他站起身,望向帐外整齐的校场。禁军检阅之期将至,训练马上要结束了。 ———— 七日过后,宋还旌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踏着暮色回到了永业城。 队伍行至街口,他一眼便看见了立在街边的人。江捷没有喊他的名字,只是站在人群边,笑着冲他用力招手。她身边站着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正是摇光。 宋还旌勒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眼神一滞——她竟知道他是今日回城。 他在马上,隔着熙攘的人群,遥遥朝她点了点头。 他策马而行,比她快一步回到了将军府。 宋还旌进了屋,卸下甲胄,将一封信和一片落叶收进抽屉。刚换好一身常服,房门便被猛地推开。江捷跑着冲了进来,在他刚刚转身的瞬间,一头撞进他怀里,猛地抱住了他。 “我很想你。”她说。 声音有些喘,带着奔跑后的急促声息。宋还旌身体僵硬,他能清晰地听到怀里人快速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撞击着他的胸膛。那是因奔跑,或因激动。那胸膛下跳动的,是一颗因他而欣喜雀跃的心。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没有抬起,只是低头,用琅越语低声问: “跑什么。” 江捷把脸埋在他胸前的衣襟里,声音闷闷的,又说了一遍:“我很想你。” 宋还旌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恢复了冷硬:“我已说过……” “你说过,”江捷打断了他,她抬起头,下巴抵在他胸口,眼睛亮得惊人,“你对我并无男女之情。我还记得。” 宋还旌一顿,竟一时无话可说。 江捷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说:“你现在都不敢抱我了。” 宋还旌眼神一沉:“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他冷冷道,“松开。” 江捷收紧了手臂:“等一等。” 屋内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江捷因为奔跑而急促的心跳逐渐平复了。然而,紧贴着她的宋还旌的身体却开始发热,那颗原本跳动沉稳缓慢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一下比一下重。 他猛地推开了她,力道有些大,让她后退了两步。 “够了。” 江捷站定,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看着他:“我今晚可以多留一会儿吗?” 宋还旌背过身去:“回去。” 江捷站在原地不动:“我不回去。” 她就是如此执拗,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 宋还旌淡淡扫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径直推门出门去了。江捷没有犹豫,抬脚跟在他身后。 宋还旌没有停下,江捷也不停。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走过长街。宋还旌步伐很快,江捷便也加速跟着,竟能稳稳跟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不知不觉,两人竟然一路走出了永业城的城门。 城外有一条长长的土坡,蜿蜒向上。宋还旌本想走到她力竭,她自然就愿意回去了。但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她自小行走山路,翻越过无数关山,根本不可能靠竞走把她走累。 想到此处,他心头涌上一股无奈。 两人沿着长坡一直走到顶端,那里有一座供路人歇脚的露亭。 宋还旌一刻也不停留,经过露亭,准备继续往另一个方向的下坡路走去。 “等等。” 身后传来江捷的声音。她没有再跟上来,而是直接在山坡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宋还旌脚步不停,仿佛没听见。 江捷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在空旷的山坡上传来:“算我请你、求你坐好吗?” 宋还旌的脚步终于顿住。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转回身,走回来,在她身边隔着一段距离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暮色悄然退去,夜幕降临,天边星辰渐起。 江捷抱着膝盖坐在坡上,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宋还旌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只闻晚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 两人坐在长坡的草地上,心绪却都很平静。 宋还旌平静,是因为他始终坚信自己不爱眼前这个女子。江捷平静,则是因为她向来情绪稳定,不为外界冷语所动。 天河转,星盘移。夜色渐深,秋风微凉。 宋还旌终于打破沉默:“回去睡觉。” “我不回去。”江捷答。 宋还旌淡淡道:“随你。” 他起身,没有回头,径直往回走,走出几步,竟真的没有停顿。 “灰鸦!” 江捷在他身后叫他。他没有停。 于是她随手拾起旁边的一枚石子,往他身上砸去。准头很好,石子正中他后背。 宋还旌转身看她。 江捷盯着他:“回来。” 宋还旌站在原地,最终还是转回身,走回到她旁边坐下。 两人皆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江捷躺下了,侧躺着看了他一会儿。夜风吹来,凉爽舒适,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宋还旌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中微动:她竟当真能睡着。 夜半,子时已过。 一阵萧索夜风吹过,江捷突然醒了。 左右不见宋还旌身影。夜色寂静漆黑,竟连虫鸣也无。远处天地辽阔,她突地生出强烈的寂寥之感。 她抱膝看着远处发呆。 他竟真的走了。 不知是一声哽咽或是叹息从她身上传来,声气很细。 后方有稳健脚步声传来。江捷听见的时候,猛地站起身转头,是宋还旌缓步而来。他只是到了不远处的露亭,从后方看着她。 江捷突地冲上前,紧紧抱住他。 宋还旌淡淡问:“哭了?” “还没有。”江捷在他怀里转了转头,换了个方向,声音闷闷的,“你要是走了,我也许会哭。” 宋还旌不语,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江捷又问:“灰鸦,你爱不爱我?” 宋还旌语气恢复了冰冷:“我已说过多次了……” 江捷打断他:“我想听你再说一次。” 宋还旌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不爱。我从未爱过你。” 江捷竟然轻声笑了。她从他狂乱的心跳里,得到了相反的答案。 “你很开心?”宋还旌问。 她不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收了笑,反问:“你爱你自己吗?” 宋还旌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 江捷继续问:“你如果不爱我,你爱谁?你连自己都不爱,怎么爱我?”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宋还旌冷冷道。 “你总是这样……”江捷停顿了一下,用中原话说:“死鸭子嘴硬。” 然后她笑着抬头看他:“你让我再试试,我就知道是不是嘴硬了。” 宋还旌有那么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随后有些怔愣,她竟然在——调戏他? 响水山中的那一吻瞬间掠过他的脑海。 宋还旌试图推开她,但被她紧紧抱住。两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成样子。宋还旌最终停手。 他冷硬的语气中染上一丝无奈:“放开。” 江捷将头靠在他肩上,打了个哈欠:“我好困。” “回去睡。” “我走不动了,你想办法。” 宋还旌自然知道她在装,有些不耐烦:“你继续睡。” 江捷“嗯”了一声,抱住他的手骤然松开,整个身体如晕厥般无力地向下滑落。 宋还旌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将她搂住。 “你……” 你就这样耍赖。 这句亲昵的话本在舌尖,被他硬生生止住,强行压下。 江捷嘴角微微勾起。 宋还旌将她放平躺下,在她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江捷挪了过来,把头枕在了他的腿上,自下而上看他。 宋还旌并未闭目,只是自然地目视前方,江捷看着他,问:“你不躺下睡一会儿?” 宋还旌:“不必。” 江捷把手交迭在腹部,一下一下敲着,慢慢说:“潦森有一种常见的鸟,叫做雨燕,我们也会把它叫做剪仔、无脚鸟。这种鸟不栖树枝、不必休息、永远警惕。但灰鸦晚上,也还是睡觉的。” “琅越人除了父名、母名、自择名,还有朋友间的赠名,”她突然伸出手去摸宋还旌的下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指尖堪堪拂过他的下巴,划出一道轻微的痒意,“……我看‘雨燕’这名字很适合你。” 宋还旌松开她的手,淡淡说:“你若有赠名,就是‘执’。” “执”,一个简单的字,在琅越人口中,是带贬义、骂人的话,江捷听了却并不恼,反而笑了。 “你跟我一样执。” 小剧场 执(笑眯眯):谈会儿恋爱 雨燕(冷冷地):不谈 琅越话有参考台语/客语啦 台语版:恁若有赠名,就是“执” 恁甲阮共款执。 客语版:儞若有赠名,就是“执” 儞同????一般般执。 45拥衾独嗅铁衣冷,行志何须世眼量 次日天刚蒙蒙亮,城门开启。 宋还旌和江捷在城门附近的早点摊子上坐下。摊主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花和几张烧饼。宋还旌吃得很快,这是军中养成的习惯,几口便将饼咽下,喝完最后一口汤,随手放下几枚铜板。 他站起身,没有看江捷:“走了。” 江捷还捧着碗,点了点头:“好。” 他朝着军营的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晨雾中。 江捷独自吃完剩下的早饭,慢慢走回将军府。 刚踏进院门,便见顾妙灵和小七正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小七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顾妙灵却手里捏着勺子,碗里的粥几乎未动。 见江捷进来,顾妙灵放下了勺子。瓷勺碰在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昨天没有回来。”顾妙灵看着她,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 江捷走到桌边,神色坦然:“我出去看星星了。” 顾妙灵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瞬,扫过她衣摆上沾染的草屑和露水。 “和他?” 江捷知道她对宋还旌成见极深,若说是,免不了又是一番不悦,但她也不愿撒谎。于是她选择了沉默,只是静静地站着。 这沉默便是承认。 顾妙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江捷一眼,直接站起身,袖摆差点带翻了桌边的空茶杯,头也不回地大步往院外走去。 江捷站在原地,和小七对视了一眼。 小七不明所以,看看顾妙灵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江捷,两颊鼓鼓囊囊的。她不想浪费时间探究大人的情绪,端起碗仰头一口喝干,伸手抓起盘子里最后两块糕点塞进怀里,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我也吃完了!” 说完,她跳下石凳,跟在江捷身后,一同往医馆而去。 到了济安堂,顾妙灵已经开了门。 那一整天,顾妙灵都在埋头干活,始终没有和江捷说一句话,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开。 那天之后,江捷每晚都会准时推开宋还旌书房的门。 起初,宋还旌会冷冷地让她出去,或者直接无视她。江捷也不恼,不让坐,她就自己搬来凳子坐在一旁;不理她,她就自己拿本书看,或者整理带来的干草药。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宋还旌翻阅公文的纸张声,和偶尔烛花爆裂的声响。 有时候宋还旌停笔休息,江捷便会开口,说些琐碎的话。 宋还旌从来不接话,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依旧批阅他的文书。 江捷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她坐够了时辰,便会起身,留下一句“早点休息”,然后离开,还会顺手帮他把门带上。 一日复一日。 这一晚,宋还旌终于忍不住了。他将手中的朱笔重重搁在笔架上,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盯着角落里的江捷。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声音里透着不耐。 江捷放下手中的医书,迎着他的目光:“陪你。” 宋还旌冷冷看着她,“我不需要。” 江捷淡淡开口,“是我要你陪。” 灯火下,她的神情平静而笃定,没有丝毫退缩。 “出去。” 江捷看了他一眼,没有坚持,站起身理了理裙摆。 “好。” 她转身推门出去。 宋还旌盯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那种自以为是、势在必得的信念,令他头疼厌恶。 一日晚间,秋雨淅沥。 江捷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暮色与积水,推开了宋还旌书房的门。她收了伞,立在门口抖落上面的雨珠,随后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走到角落坐下,翻开自己带来的一卷医书。 这一夜,雨势并未转小,反而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发出连绵的脆响。 夜色渐深,更漏声残。 宋还旌合上卷宗,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雨幕,又看向角落里的人。 “你该回去了。” 江捷抬起头,听着外面的雨声:“雨这么大,我要怎么回去?” 宋还旌神色不动:“府中有伞,也有回廊。” 江捷合上书,看着他,语气理直气壮:“你不收留我一宿吗?” 宋还旌眉头微皱,听闻她此语,显然不悦,他指了指门外:“你可以宿在隔壁。” “困了,走不动。” 江捷站起身,却没有往门口走,而是径直走向书房内侧那张宋还旌平日小憩的木榻。 她脱了外鞋,十分自然地拉开被子,躺了进去,将被角掖好。 “我先睡了。”她侧过身,背对着他。 宋还旌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占据了自己床榻的身影。 她总是这样,一旦打定主意,便不留余地。这种毫无道理的固执,令他感到一阵厌恶。 他没有再说话,也懒得去拉扯她,转身推门而出,顶着风雨去了隔壁厢房。 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 床榻之上,江捷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被褥间并非暖香,而是一种清冽的、如同冬日铁甲般的冷硬气息,那是宋还旌身上特有的味道。这气息此刻正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 江捷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半张脸。黑暗中,她的脸颊在枕头上轻轻蹭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 她慢慢蜷起身体,在这张并不算宽敞的榻上,安稳地闭上了眼。 …… 次日清晨,雨停了。 江捷回到自己院落时,早膳已经摆好。 顾妙灵和小七正坐在桌前。江捷推门进来时,顾妙灵手里拿着勺子,正在给小七盛粥。她听到脚步声,手上的动作未停,连头也没有抬一下,仿佛根本没看见有人进来。 江捷走到桌边坐下。 桌上只有两副碗筷。 江捷看了看空荡荡的面前,又看向顾妙灵,轻声唤道:“妙灵。” 顾妙灵依旧没看她。她盛好粥,将碗放在小七面前,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随后,她站起身,转身便往外走去。路过江捷身边时,她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连裙摆带起的风都带着秋末的凉意。 江捷坐在桌边,看着那个冷硬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七从碗里抬起头,看着江捷,又看看顾妙灵的背影,迟钝如她也反应过来,“她是不是又生气了?” “你先吃,我去看看。” 江捷起身,走向药房。 顾妙灵正在整理药柜,听到脚步声,她并没有回头。 江捷走到她身后,开门见山:“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顾妙灵动作一顿,转过身看着江捷,眼底明显怒意翻腾,声音却冰冷:“我更好奇,他不要你,你是怎么能这样……毫不知耻。” 对于在风尘欲海中沉浮数载的顾妙灵来说,这句话说得极重。 江捷的神色却并未因这两字的羞辱而改变。 她静静地看着顾妙灵,目光清澈见底,没有一丝被羞辱的窘迫或急欲辩驳的愤怒。 江捷的声音平缓,“琅越人有一句古训:生不负辰,各行其志。死得其所,民莫之讥。” 顾妙令一怔。 江捷看着她,淡淡一笑,“心之所向,成或不成,我无怨尤。我做或不做,也与他无关。” “既行其志,何耻之有?” 顾妙灵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晨光落在江捷的侧脸上,将她整个人照得通透而明亮。 她忽然觉得江捷离她很远。 眼前的人内心有一片她从未抵达过的旷野。在那里,江捷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指责,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宋还旌,自然……也不属于她。 顾妙灵原本紧绷的脊背,慢慢松懈下来。眼底那股尖锐的怒火像是被抽干了薪柴,瞬间熄灭,只余下一片灰烬般的黯然。 她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顾妙灵垂下眼帘,避开了江捷那过于明亮的目光。 她转过身,收拾东西准备去医馆。 “随你。” 46归途白雪掩孤心,此去关山难两全 永业城的秋意在一场场萧瑟的寒风中被侵蚀殆尽,院中那棵老梧桐的叶子逐渐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和几片残叶,斜剌剌伸向灰白的天空。 铅云低垂,北风呼啸。 入夜后,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不过半个时辰,整个永业城便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银白之中。 书房内,烛火有些摇曳。 宋还旌依旧坐在案前处理公务。他习武之人,内力深厚,并不畏寒,因此房中并未生火盆。空气冷冽刺骨,连墨汁都有些冻干凝滞。 江捷坐在一旁,身上裹着一件斗篷,手里捧着个早已没甚热气的手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永业的冬天,比平江城冷多了。”她轻声说道,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 宋还旌连头也没抬,手中朱笔未停,只冷淡道:“怕冷就回去。” 江捷看着他,反问:“不怕冷就不用回去吗?” 宋还旌不为她语言所扰,笔尖并不停顿:“我没有这样说。” 房内再次陷入安静,只听得见窗外风雪拍打窗棂的声响。 宋还旌处理完手边的一摞公文,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密报。他的目光落在上面,原本流畅的动作忽然停滞了。 他盯着那份密报,久久没动,也没有翻页。 江捷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此刻忽然开口:“你有话要说?” 宋还旌抬眼看向她。 其实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在沉思时,目光是沉静下敛的;而当他心中有话、正在斟酌是否开口时,他的眉峰会极其细微地扬起。 这极其细微的差别,竟被她看在了眼里。 看他沉默不语,江捷眉头渐渐皱起。 她每夜来他房中,他不说他在做什么,她也不问。如今他有话欲言又止,如果涉及绝对机密,他根本不会让她留在房中;如果不是,那就是与她有关,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既不涉大宸核心机密,又与她有关、让他难以开口的,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是有关磐岳的动向吗?” “磐岳已换新君……”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宋还旌的目光对上她的,并未移开,继续说了下去:“这你应当知道。新王黑盾大封边境、驱逐外族,所图为何,不必有疑。” 江捷当然明白。 但她只是垂眉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手炉的边缘。 宋还旌视线落回案上。来自边境七溪城的军报,数月以来有所增加。 密报之上,局势如火。磐岳半年多来采购军械、增加赋税,意图复仇;大宸亦未坐以待毙——工部新制的一批精良军械已按期交付,此番正要运往边境。 除了备战之外,他所关心的——夜昙骨毒解法,亦有了进展。 他离开七溪之前曾留下死令,暗中召集天下名医破解此毒。此前救治伤兵,需以夜昙骨花朵为引,激发毒素、逼到一处再行截肢。此法江捷用过,也是她对他最大的价值所在。 而如今呈在他案上的这封密报上写得清楚:军医已研制出新法,不需夜昙骨花为引,亦能以金针和特定药物激发毒素。 换句话说,江捷对他,已经全无利用价值。 既然没有价值,便无需再留她在此处。 宋还旌收回按在密报上的手,看着江捷,继续道:“过几日我会向皇上请命,驻守七溪城,以防磐岳起兵。” 江捷猛地抬起头。 宋还旌看着她,语气平静,像是说一件与己无关、早已安排好的公事:“你……”他顿了一顿,道:“我可以送你回潦森。”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手炉早已凉透,指尖冰凉。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交迭的双手,那是被阿妈唤作“巧手”、被长老寄予厚望、能从死神手中抢人的手。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我知道了。” 说完,她站起身,没有看宋还旌一眼,推门而出,朔风灌进房间,江捷走向那漫天风雪中。 一连几日,江捷都没有再踏足宋还旌的书房。 宋还旌偶尔会看向那个角落,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那个冰凉的手炉还遗留在桌案上。 他没有去碰它。 而这几日,江捷如往常一般出诊、制药。 一旦空闲,脑海就不断翻涌着宋还旌的话,和即将到来的画面。 她是一定要去七溪城的。可是到了那里,之后呢? 回潦森,彻底放弃宋还旌? 留下来? 江捷的手微微颤抖,药杵在石臼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上一次在山雀原,战争已经结束。她面对的是满地哀嚎的伤兵,那时候,不论阵营,只有生死。她救人,那是医者本分,她心安理得。 可这一次不一样。 一旦开战,她若留在宋还旌军中,她救治的,将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刀锋上还滴着琅越人鲜血的宸朝士兵。 她救活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明日再拿起刀,去砍杀她的族人吗? 若是如此,她的每次诊断,每一剂药熬出来,不仅是对国族的背叛,更是亲手递向同胞的刀。 这种罪孽,她背得起吗? 可是,若让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包括宋还旌——在她面前因伤重而亡,却袖手旁观,她又能做到吗? “生不负辰,各行其志……” 她喃喃念着那句古训,可此刻,这八个字却变得无比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日拖过一日,年关刚过,永业城的积雪尚未化尽,大军便已集结完毕。 宋还旌归来时行色匆匆,不久又出府去。她终于开始收拾东西,把平日里常用的银针、药典、还有那些珍贵的干制草药,一样一样地收进箱笼里。 顾妙灵在一旁看着,手里也正在迭几件厚实的冬衣——那是她自己的衣服。 江捷动作一顿,抬头看她:“妙灵,此去七溪,路途需半月有余,且风雪苦寒,战乱将至。你留守济安堂便好,不必……” “济安堂已经落锁了。”顾妙灵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打断她,“只是暂时关门,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开。” 江捷怔住:“可是……” 顾妙灵将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包袱,系紧了结。她转过身,目光冷冷地扫过江捷,虽然别扭却很坚定:“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大夫去哪里,药童自然就跟去哪里。”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太软,又生硬地补了一句:“况且,我也学会了处理外伤。到了那边,总归……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江捷看着她,喉头微哽,最终什么也没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房梁上传来一声轻响,小七倒挂下来,身体晃来晃去,像是在荡秋千,一脸兴奋:“真的去打仗了吗?太好了!我的匕首都要生锈了!” 她早就收拾好了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此刻正背在背上,一副随时蓄势待发的模样。 出发那日,寒风料峭。 大军在城外集结,黑压压的一片,肃杀之气弥漫。 宋还旌骑在马上,看着缓缓驶出将军府的那辆马车。驾车的是将军府的老车夫,车旁跟着骑马的小七,车厢帘子掀开一角,露出的不仅有江捷,还有顾妙灵清冷的面容。 宋还旌并不意外。 他策马来到车窗边。顾妙灵看到他,冷哼一声,直接放下了那边的帘子,坐到了车厢最里面。 江捷坐在窗边,脸色素净却有些憔悴,眼底藏着深深的疲惫与纠结。 宋还旌看着她,目光深沉。他看得到她眼底的挣扎,也知道她至今没有做出决定。 他对着马车淡淡道:“此去七溪,行程半月。到了那里,再往南便是潦森。” 江捷看着他,又看了看前方茫茫的雪原。那条路通向七溪,通向战场,也通向她的故国。 身后的顾妙灵在闭目养神,小七在车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她们都跟着她,信赖她,可她自己却依然没有答案。 江捷慢慢放下了车帘,隔绝了宋还旌的视线。 声音从车厢内传出:“走吧。到了那里……再说。” 宋还旌一挥马鞭,喝道:“出发!” 号角声起,大军开拔,车轮滚滚向南,碾碎了残雪,向着边境而去。 作者的话:接下来不再双更,恢复每天23点一更,作者这几天情绪很不好,休息几天。单更的话存稿够用十多天。谢谢大家支持。 47上元灯花溅血火,一纸离书断旧缘 大军一路向南,行进至第十日。 随着距离京师越来越远,原本干燥凛冽的北风逐渐被南方特有的湿冷所取代。沿途的山势越发险峻,林木即便在冬末也郁郁葱葱,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深绿。 正午时分,队伍正在一处山坳暂歇造饭。 忽然,前方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斥候背插红旗,马身已被汗水浸透,口中嘶哑高喊: “边关急报!八百里加急!” 哨兵立刻放行。那斥候滚鞍下马,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泥污,便跪倒在中军大帐前,双手高举一只密封的漆筒。 宋还旌大步走出,接过漆筒,一把捏碎封蜡,取出其中的军报。 一目十行扫过,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势冷得骇人。 身旁的副将见状,不敢出声,只屏息等着。 宋还旌合上军报,手背上青筋暴起。 迟了。 就在叁日前,大宸京师张灯结彩共度上元佳节之时,千里之外的七溪城边境,已成炼狱。 磐岳新王黑盾,选在上元节深夜,借着夜色与大雾的掩护,骤然兴战。 彼时守军正依例轮换,又因上元佳节,七溪城烟火漫天,守军防备稍松。磐岳军队如鬼魅般从山林中杀出,攻势之猛烈、手段之狠绝,远超预料。仅仅一夜,山雀原西境全线失守。 如今,留守七溪的主将徐威已被迫退守东境,正依仗着地形之利与磐岳大军苦苦对峙。 但军报末尾那几行字,才是让宋还旌最为心惊之处—— “……敌军施毒,诡谲难防。除旧岁之‘夜昙骨’外,更杂以新毒。中夜昙骨者,皮肉溃烂,哀嚎不止,乱我军心;而中新毒者,毫无痛楚,瞬间失去行动之力,昏死如尸,任人宰割。二毒并发,军医束手,伤亡惨重。” 宋还旌握着军报的手微微收紧。 军医和新研制的解毒之法,只针对夜昙骨毒。若是单一毒素,或许还能应对,但如今磐岳将新旧剧毒混合使用,一种让人痛不欲生制造恐慌,一种让人无声无息丧失战力。 宋还旌沉默片刻,转身大步走向队伍后方的那辆马车。 顾妙灵正坐在车辕上,手里拿着干粮,见宋还旌面色凝重地走来,她动作一顿,立刻掀开了车帘。 车厢内,江捷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她睁开眼,看到了站在车外的宋还旌。 “出事了?”她问。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宋还旌没有隐瞒,将那封军报递了进去。 “上元夜,磐岳突袭。山雀原西境已失。”他简短地陈述,“徐威退守东境,死伤惨重。” 江捷接过军报,快速浏览。当看到关于毒素的描述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昏死如尸……”她喃喃念着这四个字,眉头紧紧锁起。 “这种新毒,七溪城从未见过,随行的军医也未必识得。”宋还旌看着她,目光深沉而直接,“夜昙骨毒令皮肉溃烂,此毒却令人昏睡。一动一静,一痛一死,毁人意志。” “琅越深山多毒草,能让人昏死的也不在少数。醉魂藤、迷谷烟、甚至是提纯后的曼陀罗……”她语速极快地分析着,“但要做到瞬间起效,且能在大规模战场上投放,绝非寻常草药。” 她抬起头,看向宋还旌,眼底没有了之前的茫然,眼神敏锐又凝重: “我要看伤兵的症状。只看文字,我配不出解药。” 宋还旌没有看她。 “全军听令!”他转身厉声喝道。 “辎重押后,轻骑急行!务必在叁日内,赶到七溪!” 叁千轻骑每人仅带叁日干粮,即刻急行军。 队伍集结之时,江捷换了一身利落的骑装,翻身上马。她在琅越山林长大,骑术不弱,足以跟上行军。 令宋还旌意外的是,顾妙灵也走了过来,要了一匹马。 宋还旌皱眉:“你不会骑马,体力也不支,跟着辎重队随后再来。” 顾妙灵抓着缰绳,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脸色虽然苍白却冷硬,她不跟宋还旌对话,只对旁边的江捷说话:“我能跟上。” 宋还旌没再多言,只吩咐一名亲卫照看她,便一挥马鞭。 “出发!” 叁千铁骑卷起漫天烟尘,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 叁日叁夜,马不停蹄。 顾妙灵的大腿内侧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每一次颠簸都是钻心的剧痛,但她一声不吭,硬是咬牙跟了下来。 第叁日黄昏,大军赶到山雀原东境。 此时残阳如血,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甜腥味。磐岳军队正借着毒烟掩护,向摇摇欲坠的东境关隘发起最后的猛攻。 城头上,大宸守军或是因“夜昙骨”毒发溃烂而哀嚎,或是中了新毒昏死如尸,防线已然崩溃。 宋还旌没有休整,甚至没有列阵。他反手抽出腰间那柄玄铁重剑,一马当先,借着急行军的冲势,直接从磐岳大军的侧翼狠狠插了进去。 剑锋森冷,每一击都直奔要害。 叁千生力军如同一把尖刀,瞬间撕开了磐岳的阵型。磐岳军没想到援军来得如此之快,后方大乱,不得不鸣金收兵,退回西境山林。 战事暂歇,夜幕笼罩了惨烈的营地。 江捷翻身下马,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她顾不上休息,提着药包就要往伤兵营冲。那里躺满了中毒的士兵,哀嚎声如同炼狱。 一只染血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宋还旌一身玄甲被鲜血浸透,满身煞气。他不容分说,一把将江捷拽离了伤兵营,拖进了一处无人的偏帐,反手扣上了帐帘。 帐内光线昏暗。 宋还旌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函,拍在案上。 封皮上只有两个字——和离书。 “拿着它,离开。”宋还旌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如铁,“小七在外面,让她立刻护送你过境回潦森。” 江捷看着那封信,深吸一口气:“我不走。外面的伤兵中了新毒,军医束手无策,我能试着解毒。” “不需要。”宋还旌转过身,目光阴鸷,“夜昙骨我军已有解法,新的盾牌和甲胄已经在路上,到时自然不惧毒箭,也用不上你。” 江捷咬唇,对上他的眼神:“我是大夫……” “你是琅越人!” 宋还旌突地喝出声,一步跨到她面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抓住她的手腕,强行让她看着他脸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声音低哑而残忍:“你看清楚了。这是你族人的血。” 他死死盯着江捷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今天在战场上,杀了十一个琅越人。” 江捷的瞳孔剧烈收缩,脸色瞬间苍白。 “十一个。”宋还旌重复着这个数字,“都是一剑封喉。我手下的士兵,今日杀的更多。明日开战,只会杀得比今日更狠。” 他伸出那只杀人无数的手,指着帐外伤兵营的方向,问出了那个最诛心的问题:“你要救他们吗?” 江捷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 宋还旌俯下身,逼视着她:“江捷,你想清楚了吗?” 江捷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之前她能救,是因为那是战后。可现在是战中,是你死我活的修罗场。 她救活的人,明天就会变成杀害她族人的刽子手。 “别说了……”江捷痛苦地闭上眼,声音破碎。 “为什么不说?”宋还旌步步紧逼,“你还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觉得自己只是在救人吗?你每救一个,杀的就是另一个、甚至更多的琅越人。” “我不信你不明白。” 她身体顺着帐柱缓缓滑落,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难以压抑的哽咽。 宋还旌看着她崩溃的样子,面容依旧冷硬如铁,毫不动摇。 “离开。” 这一次,江捷没有再反驳。 她无法面对那些将要杀她族人的伤兵,也无法面对满身鲜血的宋还旌。 “……好。” 江捷扶着桌案站起身,脚步虚浮。她没有再看宋还旌一眼,掀开帐帘,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帐外寒风凛冽。 顾妙灵和小七早已等候在此。 她看到江捷从帐中走出,眼睛满是红肿,心里大惊,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江捷声音沙哑,透着无尽的疲惫:“我要回潦森了。” 顾妙灵怔住:“他赶你走?” 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营帐,又看了看远处那些因毒发而痛苦挣扎、随时可能死去的士兵。 赶走唯一可能解毒的江捷,置数百中毒的士兵性命于不顾,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江捷不用在两难中抉择,保全她的心安?还是他狂妄自大到不屑于江捷的帮助?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 他早就计划好了不顾一切要让江捷走。 他早就想好,带她来七溪城,只是为了赶她走,而不是利用她的医术救治大宸伤兵。 顾妙灵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死死盯着营帐的方向,从齿缝中挤出一句: “他真是个疯子。” 江捷没有说话,只是勉强平复了一下呼吸,看向顾妙灵:“你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回永业城。” 顾妙灵收回目光,看着她淡淡地道:“你说过,在我没有想好要做什么之前,可以跟着你。” 江捷勉强露出一个笑,眼角却有一滴眼泪滑落。 她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小七。 “小七,你不必跟我前往潦森。” 小七抱着手臂,把头一扬:“我就要去!” 江捷面上还有泪,却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我没有钱给你……” “宋还旌给我钱,可是他从来不给我买东西。”小七扯了扯身上的粉色裙摆,不满地说:“我不喜欢摇光这个名字,他却总叫我摇光!” 顾妙灵已经牵来了马匹,翻身上马,动作虽然因腿伤而有些僵硬,却十分坚决。 “走吧。”顾妙灵说,“跟我们一起走。” 江捷擦去眼角的泪痕,在小七的搀扶下上了马。 叁人策马,冲入夜色,向着南方的边境线疾驰而去。 48故里听风闻战声,旧茶一盏别故友 离开大宸军营,叁人一路向南。 这一路行来,并未遇到什么像样的阻碍。 江捷对这片连接两国的大小路径了如指掌。而那些偶尔巡逻至偏僻处的斥候或散兵,往往还未靠近,便已被小七察觉,带着两人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所有的盘查。 但在这一路上,没人说话。 江捷骑在马上,大半的时间都在出神,不说话,也不笑。 顾妙灵骑马跟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脸色比平日里还要冷上叁分,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势,连在路边歇脚时,都动作压抑。 小七原本是最喜欢出来玩儿的。离开了那个无聊的将军府高墙,回到了她熟悉的山野,本该是天高任鸟飞。 可是,她开心不起来。 她是迟钝,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她是杀手,对“气”最是敏感。 江捷身上的悲伤太浓,顾妙灵也跟着阴沉沉的。夹在中间的小七,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被绑住了手脚,连路边的野果子都觉得没滋味。 这一日午后,叁人在一处林间空地暂歇。 江捷坐在树根上,手里拿着水囊,却许久没有喝一口,只是垂着眼帘发呆。顾妙灵在一旁冷着脸清理马蹄里的碎石,动作精准干脆。 小七蹲在一旁,用匕首百无聊赖地戳着地上的土。 戳了几下,她终于忍不住了。 “喂。” 小七突然开口,声音脆生生的,打破了林间的死寂。 江捷回过神,茫然地抬头看她:“怎么了?饿了吗?” 小七没看她,依旧盯着地上的土坑,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里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怨气:“你能不能不要伤心了?” 江捷一怔。 小七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江捷,里面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困惑和不满:“你一伤心,她就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她把匕首插回鞘里,鼓着腮帮子抱怨道:“我跟你们出来,是因为我想出来玩,可现在这样,一点都不好玩。比在将军府里还要闷。” 她只知道,江捷不高兴,这支队伍就变得很难受,她也不高兴。 江捷看着小七那张稚气未脱却满是怨念的脸,又转头看了看动作停顿下来的顾妙灵。 江捷沉默了片刻,随后拧开水囊,仰头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放下水囊,对着小七,露出了离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很浅,虽然勉强,但终究是笑了。 “好。”江捷轻声说,“我不伤心了。你想抓兔子,便去抓吧。” —————— 那一夜,标王府侧门那扇雕刻着繁复藤蔓纹路的深色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是披着单衣、提着竹编灯笼的父亲,和跟在身后、步履匆忙的母亲。 江捷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两张熟悉却苍老了许多的脸,眼眶发红。 “阿爸,阿妈。” 母亲蓝夏手中的灯笼晃了晃,险些落地。她冲过来,一把将江捷抱住,没有说话,只是手劲大得像是要嵌进身体里。标王站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母女二人,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最终只是长叹了一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对于父母而言,只要她平安回来,其他的——不论是石壁除名,还是外界的流言,都不重要了。 标王府最偏僻的一处吊脚竹楼亮起了灯。没有盛大的接风宴,只有母亲亲手煮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米线。父母已着人将顾妙灵和小七妥善安置在客苑休息,此时屋内,只剩下了一家叁口。 屋内很安静。 江捷低头吃着米线,热气熏得眼睛发酸。她一口口吞咽着,试图扯动嘴角给母亲一个安抚的笑,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冻土。 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睛里,如今满是红血丝,像是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枯萎、易碎。 母亲看着她,手一直在颤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谁都不敢提的名字:“那个人呢?” 江捷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 她低下头,盯着汤里浮动的葱花,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和宋还旌,分开了。” 她不提和离书,也不提被赶走。只是用了“分开”这两个字,总结这段关系。 父母对视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 接下来的日子,江捷在标王府住了下来。 父母将她保护得很好,对外只字不提女儿回来的消息,只让她在偏院休养。 江捷也很听话。她不再四处奔波,每日只是坐在竹楼的廊下晒太阳,或者帮蓝夏整理一些陈年的医书。 她看起来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 顾妙灵常常看到江捷手里拿着一本书,半个时辰都没有翻过一页。她的目光总是越过高高的院墙,望向北方的天空。 有时候,一阵风吹过阔叶树梢的声音,或者府外传来的一声马嘶,都能让江捷瞬间绷紧身体。 她在听。 她在听那遥远的、根本不可能传到这里的战鼓声。 虽然身在平江城,温暖潮湿,但江捷的魂魄,却仿佛留在了那个冰天雪地的七溪城。 这种安逸,对她来说是一种凌迟。 终于,在回家后的第五日。 江捷正在和蓝夏分拣药材。她神色恍惚,竟将一味剧毒的断肠草混入了外观相似的金银花藤蔓之中。 蓝夏眼疾手快地挑了出来,担忧地看着她:“孩儿,你累了吗?” 江捷看着那株断肠草,脸色煞白。 她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慢慢放下手中的药篮,抬起头,看着母亲,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阿妈,”江捷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我待不住。” “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暖。可是……可是那里在死人。每天都在死人。” 她抓着自己的胸口,那里痛得让她喘不上气:“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我明明能救的……我明明可以试试的……” 蓝夏愣住,随即红了眼眶,伸手抱住她:“孩儿,那是战场啊。你回去又能如何?那边赶你走,这边也不容你。你去了也是送死。” “我不去大宸军营,也不回磐岳。” 江捷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眼神中那原本涣散的光芒,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变得明晰而坚定:“我去响水山。” 那是两国交界的深山,是叁不管的地带。 “那里有草药,有猎户,也有在战乱中无处可去的流民和逃兵。”江捷站起身,擦干眼泪,“我已被琅越除名,也不是大宸人,那我就做个纯粹的大夫。” “我要去那里。只要我在,我就能救一个算一个。” 决定既下,便无回转。 江捷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顾妙灵和小七。 顾妙灵正在擦拭自己的一把匕首——那是小七给她防身用的。听闻要去响水山,她动作未停,只是淡淡道:“响水山在两国交界,乱是乱了点,但正如你所说,不管是谁的兵,哪怕是逃进山的土匪,也是肉体凡胎,也要治病。那里……适合你。” 小七则更是无所谓,她正趴在窗台上看一只翠绿的树蛙,闻言头也不回:“那我也跟你去,谁敢欺负你,我就让他出不去那座山。” 决定既下,便是准备行囊。 标王府虽大,但为了防备江捷,府中早已没有了夜昙骨花朵的存货。夜昙骨根茎剧毒,花朵却是疗伤治病的圣药,对琅越人有奇效,更是江捷心中以防万一的救命稻草。 江捷在离开前,必须拿到它。 “我要去一趟青禾那里。”江捷一边整理药箱,一边说道,“他是叁合长老会重点培养的医官,也是潦森医会的人,他那里或许会有夜昙骨花。” 顾妙灵正坐在窗边擦拭小七给她的匕首,听闻此言,冷冷道:“你们琅越人这么固执,他绝不会把夜昙骨花给你。” 江捷淡淡笑了,眼神清澈如水:“总要一试。” 顾妙灵沉默了一会儿,收起匕首,站起身:“我跟小七和你一起去。” 青禾的居所位于城南,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 当江捷踏入院门时,正在院中晾晒草药的青禾抬起头。看到江捷的那一瞬间,他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惊喜,但随即想到江捷做过什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淡道: “你来干什么?我这里不欢迎你。” 江捷没有在意他的态度,带着顾妙灵走到石桌旁坐下。此时,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小七,身影一闪,已不知去向。 “我来看看你,”江捷开门见山,“也是来……求药。你这里应当有夜昙骨花。” “啪”地一声,青禾手中的药筛重重摔在地上,草药撒了一地。他大怒道:“江捷,你当真把自己当大宸人了不成?!” “青禾,”江捷声音平静,双目闭起,眼睫微微颤抖,“你已见过,中此毒者,生不如死……” “那又如何?!”青禾猛地转身,负手背对她,肩膀微微颤抖,“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动摇吗?我是琅越的医官,我只救我的族人!” 江捷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知道多说无益。 她不再劝说,只是站起身,语气慢慢温和下来:“青禾,我要离开了。” 青禾一怔,猛地回头:“你又要去哪里?” “去响水山。”江捷看着远方的天空,“去治病救人。琅越人、大宸人,谁需要治病,我就去治谁。哪怕是逃进山的野兽,我也救。” 青禾死死盯着她,眼中满是不解与不忍的挣扎。最终,他长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江捷,你为何如此固执。” 江捷对他淡淡一笑:“青禾,对不起。” 青禾脸色僵硬,别过头去:“你不需要对我道歉。” 江捷眼眶微红,慢慢道:“希望以后,你我还能有对坐饮茶的一日。” 这句告别太过沉重,青禾终究还是心软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下意识追上前一步,唤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森冠……” 那是他们年少时最亲密的称呼,在十四岁江捷取自择名之前,他对她的称呼就是“森冠”。 这是他对她最后的挽留。 但江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我走了。” 49孑影林间诉旧事,长风雾里送爱女 另一厢,青禾的药房内。 一道粉色的身影轻巧地翻过窗棂,手中紧紧抓着一个白瓷药瓶。这是顾妙灵的主意——做两手准备,若是青禾不愿赠药,小七便同步去偷。 得手后,小七身形一闪,粉色的衣裙在院墙上一掠而过,如同一只灵巧的蝴蝶。 然而,她并未察觉,在小院回廊的阴影深处,一个一身灰衣、长身而立的年轻男子正看着她。 他看到那抹粉色身影的一瞬间,双眼猛地眯起,随即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跟了上去。 …… 江捷和顾妙灵出了青禾的门,回到标王府,却不见小七的踪影。 两人四处寻找,一直寻到标王府的后山。直到深夜,月上中天,她们才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后,看到了缩成一团的小七。 哪里还有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脸色惨白如纸,手中死死握着那瓷瓶,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他来找我了……他要杀我……” 江捷和顾妙灵大惊,赶紧跑过去抱住她:“小七!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七仿佛失去了神智,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他要来杀我……他会杀了我……” 顾妙灵见她这副失了神智的模样,眼神一厉,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让小七浑身一震,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她死死抓住江捷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来杀我了……他真的来了……我要回去找宋还旌!他说过可以保护我的!我要去找他!” 江捷心中不忍,紧紧抱住她安抚:“别怕,别怕。告诉我,谁要杀你?” 小七的身体瞬间僵住,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过了很久,她才从牙齿缝里,咬牙切齿、极其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天枢……” 江捷大惊失色:“什么?你看见他了?!” 天枢,七星楼最顶尖的杀手,那个曾在响水山中追杀她、最后被她劝说退隐的男人。 小七已经瘫软在她身上,紧紧抓着她的衣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要回去找宋还旌……他说过会保护我……” 顾妙灵和江捷迅速对视了一眼。 江捷当机立断,快速对顾妙灵说:“看着她,别让她乱跑,我去解决。” 顾妙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怎么解决?” 江捷不欲惊动正在崩溃边缘的小七,只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我认识他。别担心。” 顾妙灵眉头紧锁,满眼怀疑:“你确定?” 江捷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坚定:“你别担心。” 顾妙灵不再多问,和江捷一起半拖半抱着惊魂未定的小七回了标王府。一路上,小七还在哭闹着要立刻去找宋还旌,江捷只能不断安抚她,答应明天一早就带她去找。 安顿好小七后,夜色已深。 江捷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向着城南的方向走去。 她并没有走出很远。 后山的竹林边缘,月影斑驳。有一个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似乎已经在那儿等了很久了。 他没有那张白脸面具,露出一张苍白而清俊的脸,眉眼间依稀有着几分熟悉的轮廓。 “你来找我?”天枢转过身,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杀气。 江捷点了点头。 “江捷姑娘,请跟我来。” 天枢没有多言,转身引路。他带她去的是山林间一间极隐蔽的茅屋,那是他暂时栖身之所。 屋内陈设简陋,唯有一壶刚煮好的热茶。天枢给她倒了一杯,茶香袅袅,驱散了夜里的寒意。 江捷捧着茶杯,还没开口询问他为何在此,天枢却先一步开口,抛出了一句令她震惊的话:“小七,是我亲妹妹。” 江捷大惊,猛地站起身来,茶水溅出几滴:“什么?” 天枢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神色依旧淡然:“如果你是大宸人,便应该听过十叁年前的庚申逆案。” 可惜江捷不是,她对此一无所知。 天枢自然知道,于是简单解释道:“十叁年前,大宸朝堂之上,王丞相与晋王党争。晋王被污蔑谋逆,皇帝震怒,下令诛杀晋王,其余逆党,一概诛杀九族,以儆效尤。” 他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讲到旧事的时候,声音有些飘忽:“我父李仲宣,时任户部右曹侍郎,晋王正是我父恩师。此案之后,李家被诛九族,只剩我带着年仅叁岁的小七,逃了出去。”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看向江捷:“你那位顾姑娘,顾氏一族,也正是受此案牵累,才家道中落,流落红尘。” 一个下午的时间,足够他把江捷身边人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 天枢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们的身份,是大宸钦犯,无人敢收留。为了活命,我们最终进了七星楼。” “那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为了让她活下去,我求楼主让我亲自训练她。小七的一招一式,都是我亲手教的。” 天枢慢慢道:“但我从未告诉她我是她哥哥。七星楼是以恐惧构筑的地方,而不是亲缘。若有了软肋,我们都活不长。” “两年前,小七在一次任务中失踪。七星楼给每个人都喂了牵机毒,若不按时服用解药必死无疑。我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 听他此言,江捷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会出现在青禾的家中——他定是为了解身上的毒,或是寻找解毒之法。 “她没死。”江捷突然插口道,“宋还旌让人换了小七全身的血液。” 天枢一怔,随即淡淡一笑:“原来如此。宋还旌……倒是好手段。”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天枢转过头,透过窗棂看向标王府的方向。 “你们把她养得很好。” 他闭上眼,似在回忆过去,声音里温柔又酸涩:“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她笑过了。” “我今天看到她穿粉色的裙子,很好看。” 江捷看着他,心中不忍:“你跟我回去吧,跟她说清楚。她若是知道还有亲人在世……” “她还不敢见我。”天枢打断了她,“我是她在七星楼的噩梦,而不是哥哥。”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特制的信号弹,放在桌上推给江捷:“先不必对她说这些,让她跟着你们吧。” “你回去对她说……我已经离开七星楼了,我是为了躲避追杀才藏在这里。希望她保密,不必对别人说见过我,更不必怕我。” 江捷拿起那个尚有余温的信号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转身欲走。 “江捷姑娘。” 天枢在她身后轻轻开口。 江捷停步。 “她原来的名字,叫做李庆宁。” 普天同庆,福寿康宁。那是父母对她最美好的期许,却在七星楼的血腥里被埋葬了十几年。 江捷心中一颤,没有回头,只是郑重地应了一声,走进了夜色中。 …… 回到标王府,江捷费了好一番口舌。 她对惊魂未定的小七解释,天枢已经背叛了七星楼,不再是杀手了,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躲避追捕,绝对不是来杀她的。 顾妙灵在一旁帮腔,冷冷地分析利弊,好说歹说许久,小七才终于止住了颤抖。 “真的吗?”小七红着眼睛,死死抓着江捷的袖子,“他真的……不是来抓我的?” “真的。”江捷摸了摸她的头,“他为了自由,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小七,从今往后,你可以不用怕他了。” 小七吸了吸鼻子,终于慢慢松开了手,缩回了被子里。 第二天,行囊已经收拾妥当。为了对付从未见过的“睡尸毒”,江捷带上了能带的一切药品。 当晚,江捷来到堂前,向父母辞行。 琅越人只拜天地与祖灵,对父母尊长,行的是立身抚胸礼,从不下跪。 江捷站在堂下,脊背挺得笔直,右手按在左胸口,向父母深深低头行礼,随后说出了去向。 标王听闻女儿要去那兵荒马乱的响水山,眉头紧锁,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简直胡闹!”标王声音低沉,压抑着怒气与担忧,“你才回来几天?那响水山如今全是流民和溃兵,杀人不眨眼!你已经不是潦森王室,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如今又要去送死吗?” 江捷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阿爸,我若留在这里,看着远方战火而无动于衷,我的心就死了。” “活着总比心死强!”标王站起身,想要以此生从未有过的严厉命令她留下,“我是你阿爸,我不许你去!” “你忘了吗?是你给她取名‘森冠’的。”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蓝夏,忽然开口。 标王一怔,转头看向妻子。 蓝夏没有看丈夫,而是看着站在堂下的女儿。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女儿的眉眼,那里有着和年轻时的标王一模一样的倔强。 “你当初给她取这个父名,不就是因为她幼时总爱攀上最高的树冠吗?”蓝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标王的心上,“那时候你就说过,这孩子心气高,也野,关不住的。” 她站起身,走到江捷面前,伸手理了理女儿耳边的碎发,眼眶虽然红了,嘴角却带着作为母亲的包容笑意:“如今她大了,‘江边迅捷的风’,风也是关不住的。你若把风关在屋子里,风也就停了,死了。” 标王看着妻子,又看了看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的女儿——那个名为“森冠”的孩子,确实从未甘心只待在树下。 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坐回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 他也明白。他们的女儿,从来都不是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她是属于山林和旷野的。 标王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股沧桑的妥协:“琅越古训,生不负辰,各行其志。” 他看着江捷,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既然这是你的志向,是你选的道,做父母的,便不拦你。去吧,别让你的名字蒙尘。” 江捷眼眶微热,右手抚胸,再次深深弯腰行礼:“多谢阿爸,多谢阿妈。” 次日凌晨,天还未亮。 平江城笼罩在一片湿润的晨雾中。侧门再次悄无声息地打开。 顾妙灵和小七早已牵着马在巷口等候。她们身上背着行囊,神色肃然。 江捷一身布衣,背着那只从不离身的药箱,站在门口。 蓝夏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装满了干粮,还有几件缝制得密密实实的防雨披风。她将包裹系在江捷的马鞍上,手一遍遍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山里湿气重,别睡在地上。”蓝夏忍着哽咽叮嘱,事无巨细,“遇到危险就跑,别逞强。药没了就想办法让人带信回来……” “我知道。”江捷轻轻抱住母亲。 蓝夏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唤道:“孩儿,保重。” 标王站在台阶上,没有走下来。他负手而立,目光深沉地看着这叁个即将远行的女子。 “去吧。” 他声音沉稳,没有一丝颤抖:“不必挂念家里。” 江捷翻身上马。 她勒住缰绳,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雾气中的父母,看了一眼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府邸。 此去响水山,前路未卜,归期无望。 “阿爸,阿妈,我走了。” 她一挥马鞭,不敢再回头。 叁匹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穿过缭绕的雾气,向着北方那座巍峨隐约的山脉疾驰而去。 标王和蓝夏站在门口,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长巷尽头,直到晨雾将那叁个背影完全吞没。 蓝夏终于忍不住,靠在门框上,泪水无声滑落。标王伸出手,揽住妻子的肩膀,目光依旧望着北方,眼角在那一刻,悄然湿润。 作者的话:撒泼打滚求评论求珠珠??′??????????`?? 50断壁封关绝死地,孤军诱敌送战机 山雀原。 战后的隔日清晨,大雾弥漫。 磐岳新王黑盾显然不想给宋还旌喘息的机会。趁着大宸后续辎重未到、立足未稳,磐岳大军倾巢而出,向着摇摇欲坠的山雀原东境关隘发起了总攻。 漫天的毒箭如雨点般落下,不仅仅是让人皮肉溃烂的夜昙骨毒,更多的是那种让人瞬间昏死的无味新毒。城头之上的大宸守军成片倒下,叁千轻骑虽勇,但在这种不对称的毒攻下,只能用血肉之躯去填补防线的缺口。 午时叁刻,东境主城门告破。 随着一声巨响,磐岳的攻城锤撞开了厚重的木门。黑色的旗帜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即将涌入瓮城。 徐威浑身是血,提着断刀冲到宋还旌面前,嘶吼道:“将军!城门破了!守不住了!快撤往七溪城吧!” 宋还旌站在内城的城墙上,看着下方即将涌入的磐岳大军,目光冷冽。 “不能撤。”他冷静道,“此时若撤,磐岳军队必趁势再攻,大军未到,若七溪城抵挡不住,中原腹地门户洞开矣。”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亲卫喝道:“把东西抬上来!” 几十名亲卫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黑漆木箱搬到了瓮城上方的关键节点。 徐威一愣,随即认出这是急行军时,将军不顾众人反对,特意指派五十名身手最好的亲卫,冒死背负而来的“累赘”。 这是震天雷——工部新研制的火器,威力巨大。 宋还旌早在出发前就预料到了这步田地:轻骑守不住城,唯有断路。 “所有人,撤出瓮城!退守二道防线!”宋还旌厉声下令。 守军如潮水般闻令退去,宋还旌亲自抓起一只火把,他要的是这道关隘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将火把扔进了长长的引信丛中,看着火花滋滋作响,随即转身,身形如电,几个起落便撤回了安全的内城墙后。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天塌地陷。 这座一年前才依山势紧急修筑的坚固关隘,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轰然解体。两侧悬崖上的巨石瞬间失衡,伴随着城门的坍塌,引发了一场恐怖的人为滑坡。 无数千斤巨石、横梁、砖瓦如暴雨般落下,烟尘遮天蔽日。 冲在最前面的磐岳先锋瞬间被活埋。而后续的磐岳大军,则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造天堑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原本通畅的入关通道,此刻已被一座由碎石、巨木和尸体堆成的小山彻底堵死。 路,断了。 烟尘散去。 宋还旌立于二道防线之上,衣甲虽染尘埃,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松。他看着那堆巨大的废墟,神色平静。 只要这堆废墟堵在这里一天,磐岳大军就无法通过战车和骑兵。想要攻进来,要么爬山,要么花费数日清理废墟。 而这数日的时间,足够大宸后方的大军和辎重赶到了。 …… 废墟的另一侧。 磐岳大军阵中,一辆巨大的战车之上,端坐着一位身披黑金战甲的年轻王者——黑盾。 他看着前方那座还在冒着烟尘的废墟小山,原本挥下的令旗停在了半空。 身旁的磐岳将领急道:“王上!宋还旌自毁城门,这是绝路!我们立刻派工兵清理废墟,不出叁日便可打通道路,直取他的人头!” 黑盾冷冷地看了那将领一眼,声音年轻却透着一股沉稳的狠劲:“愚蠢。” 他指着那堆废墟:“宋还旌这是在等援军。我们若去挖这废墟,不仅费时费力,更是帮他清理好了反攻的道路。等我们挖通了,大宸的主力也到了。” 将领一惊,冷汗淋漓:“那……我们撤?” “不撤。”黑盾眯起眼睛,目光仿佛穿透了废墟,与对面的宋还旌遥遥对视,“传令下去,就在此处安营扎寨。” —————— 两军隔着一座坍塌的城门废墟,两方都按兵不动,更没人去碰那片废墟。 双方陷入了死寂般的僵持。这一对峙,便是半个多月。 山雀原东境。 宋还旌虽然炸断了入关之路,但他并未只守不攻。 早在他收到磐岳出现令人昏死的新毒那封战报时,他便已做出了决定——他从来没想过再依靠江捷解毒,既然如此,那便想办法以绝后患。 行军途中,数道加急密令已通过大宸最隐秘的渠道发往江湖各处。宋还旌以千金封赏、甚至军中实权校尉之职为饵,召集天下精通龟息、隐匿、追踪之术的奇人异士。 半个月来,这些身怀绝技的江湖客陆续赶到七溪城。 宋还旌亲自遴选。他的考核简单而残酷:能在他的亲卫营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潜行一炷香而不被发现者,留;其余人,赏银遣返。 最终,他留下了十二人。 夜深,中军大帐。 宋还旌看着面前这十二名黑衣人,在沙盘上重重画了一道红线,指向磐岳大军后方的茫茫深山。 “这就是你们的任务。”宋还旌声音低沉,他指着那些标红的区域:“我要你们潜入磐岳腹地,哪怕掘地叁尺,也要给我找出他们种植、提炼新毒草药的所在。” 这不仅是釜底抽薪,更是绝户计。 “可是将军,”为首的一名江湖客皱眉,“磐岳山林广袤,毒草生长隐秘,我们如何寻找?” 宋还旌抬起头:“我会给你们创造机会。” 他站起身,走到挂着地图的架子前,手指准确点在两军对峙的废墟前沿。 “明日,我会发动全线反击,出动所有主力,逼得黑盾不得不动用他所有的库存毒箭来压制我们。” 宋还旌转过身,看着那十二人,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惊:“当他们手中毒箭射光了,就必须从后方运送新的补给。你们就盯着那条补给线,跟着运毒的车,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找到它,烧了它。” 这便是一个疯子的战术。 为了给这十二个人创造追踪的契机,他要用成千上万士兵的血肉之躯,甚至是他自己的命,去硬生生耗空磐岳的毒箭库存。 这代价惨烈至极。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毁了毒源,从此以后,战场上便只剩刀剑,再无毒药。 “明日卯时,造饭。辰时,拔营列阵。” 宋还旌抽出玄铁重剑,剑锋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随我出关,杀!” 作者的话:宋还旌淡淡地说你们要给作者投珠??·???·?? 51万骨成灰无胜负,一朝血战两凋零上 第二日。 宋还旌没有选择清理废墟。在磐岳大军的眼皮底下清理乱石,无异于给对方的神射手当活靶子。 他选择了强攻。 “传令工兵营,”宋还旌立于阵前,玄铁重剑直指那座乱石小山,“架云梯,铺栈道。半个时辰内,我要在废墟上看到叁条能走马的路!” 一声令下,数百名大宸工兵扛着特制的倒钩云梯和厚木板冲了上去。 废墟的另一侧。 半个月来,黑盾命人在大营前沿搭建了数十座叁丈高的木制箭楼,居高临下,对面冲过来的士兵都会成为活靶子。 磐岳大军阵列整齐,肃杀之气直冲云霄。黑盾王坐在战车之上,身后是磐岳引以为傲的七千黑鳞铁骑。人马皆披重甲,手持刀剑,宛如一道黑色的钢铁长城。 “王上,宋还旌动了。”副将指着废墟对面。 黑盾冷笑一声:“他心急了。此处地形狭窄,废墟崎岖。他的兵翻过来一个就死一个” 只要大宸军队敢冒头,等待他们的不仅是毒箭,还有磐岳重骑兵居高临下的冲锋。这本是必死之局。 然而,下一刻,黑盾的笑容凝固了。 对面没有派出轻骑兵,也没有派出散兵线。 宋还旌派出的是重盾死士。 整整叁千名大宸士兵,扔掉了长枪和佩刀,每个人只扛着一面半人高的厚重铁盾,甚至还背着沉重的沙袋。他们排成密集的方阵,不喊杀,不冲锋,只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向着废墟那乱石嶙峋的斜坡踏了上来。 “他疯了吗?”磐岳副将惊愕道,“这哪里是打仗,这是来填坑的!” 是的,就是填坑。 宋还旌站在后方高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士兵走上那条死亡之路。 “传令,前队不许停。倒下一个,后队立刻补上,继续推进。” 废墟之上,瞬间变成了血肉磨盘。 “放箭。” 黑盾冷冷下令。 磐岳的弓弩手开始放箭。毒箭如雨点般落下。大宸的士兵举盾格挡,但毒粉无孔不入,箭矢力道千钧。前排的士兵不断倒下,在乱石中挣扎、昏死、溃烂。 但恐怖的是,后排的士兵仿佛没有看到同袍的惨状,他们面无表情地跨过尸体,将尸体当作垫脚石,将沙袋填入缝隙,继续麻木地向上推进。 宋还旌一身玄铁重甲,手中提着那柄沉重的阔剑,甚至没有举盾,直接踏上了那条刚刚铺好、还在摇晃的木板路。 “那是大将军!大将军上去了!” 后方的大宸士兵见主帅亲临死地,原本因毒箭而畏缩的士气瞬间被点燃。 宋还旌身法极快,但他再快也快不过密集的箭雨。 叮!叮! 两支毒箭撞在他厚重的护心镜上,火星四溅,虽未射穿,巨大的冲击力却让他身形微晃。 他面无表情,甚至连脚步都未停顿,手中重剑一挥,将一支直奔面门的毒箭凌空斩断。 一尺,两尺,一丈。 那道由铁盾和血肉组成的黑线,竟然真的在箭雨中,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废墟顶端蠕动。 他看出了宋还旌的意图——这个疯子根本没想赢这场遭遇战,他是想用人命把这条路硬生生铺平!一旦让这群重盾手翻过废墟顶端,在另一侧形成盾墙,大宸后续的军队就能源源不断地涌入。 “来吧,宋还旌,”黑盾冷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一时间,箭雨如注。 磐岳射手占据高点,居高临下。嗖——嗖——嗖—— 毒箭如雨点般落下。一名大宸校尉刚踏上木板,一支黑羽毒箭便瞬间贯穿了他的咽喉,他连哼都没哼一声,瞬间昏死,滚落废墟。 “弓弩手!上!把那些木楼射烂!”徐威在后方红着眼指挥。 盾墙之后,早已列阵待发的数千名大宸弓弩手同时扣动了机括。 崩——! 大宸的弓弩以强劲着称,虽无剧毒,却力大砖飞。无数支破甲重箭呼啸而起,越过宋还旌的头顶,狠狠扎向对面的箭楼。 木屑横飞。不少磐岳射手被强劲的弩箭连人带木板一同射穿,惨叫着从高处跌落。 磐岳射人,大宸射楼。 磐岳士兵虽有毒箭之利,却并非刀枪不入。大宸的箭矢虽未淬毒,却胜在弓强力劲,箭头皆是工部新制的破甲锥。 惨叫声在废墟对面响起。不少磐岳射手被利箭贯穿胸腹,翻滚着跌下高墙。 双方箭来往复,空中尽是飞矢交错的寒光。 大宸的箭矢是干干净净的精铁色,没有一丝蓝汪汪的毒光。 并非大宸不知变通。早在二十年前,宋还旌的父亲宋春荣与兄长宋胜旌镇守此地时,也曾想过以毒攻毒,令工匠在箭镞上淬炼剧毒,意图反制磐岳。 然而一战下来,收效甚微。 琅越人常年居于深山海滨,识百草,善医术。寻常剧毒对他们而言,或是由于体质耐受而无效,或是随身便有解药可解。大宸费尽心机淬的毒,在琅越军医面前不过是小儿科,反而因为淬火工艺影响了箭头的锋利度,得不偿失。 既然毒不过他们,那便不再用毒。 宋还旌看着前方,眼神冷硬。大宸信奉的是更直接的力量——更重的弓,更利的箭,更密集的箭雨。 只要射穿了喉咙,射爆了心脏,任你医术通天,也是死路一条。 “中军压上!”宋还旌厉声下令,“顶着箭雨,推上去!” 这是一场纯粹的消耗战。 磐岳靠毒,大宸靠量。 大宸的重步兵踩着滑腻的木板和同袍的尸体,一步步向上硬推。而磐岳为了压制这如潮水般的攻势,不得不疯狂倾泻箭矢。 一刻钟,两刻钟…… 宋还旌敏锐地发现,对面那原本密不透风的黑色箭雨,终于出现了一丝断档。 起初是十箭齐发,如今变成了叁箭、五箭的点射。 磐岳的毒箭库存,快空了。 宋还旌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手中重剑猛地向前一指:“没箭了!杀上去!” 宋还旌一声令下,大宸重步兵踏着沙袋与同袍的尸体,终于翻过了废墟的最高点,往平原冲去。 51万骨成灰无胜负,一朝血战两凋零下 对面的箭雨并未断绝。 眼见大宸军队冲上来,磐岳阵中号角一变。 无数身披铁甲、手持淬毒刀剑的磐岳武士,如狼群般从箭楼下涌出,迎着大宸的盾墙狠狠撞了上来。 砰——! 两军对撞,血肉横飞。 磐岳人久居山林,身法诡谲灵动,手中的弯刀更是在毒液中浸泡过,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蓝色。他们不求一击毙命,只求划破大宸士兵的皮肤——见血即毒发。 平原之中,大宸的重盾兵与磐岳的黑甲死士绞杀在了一起。 一名大宸校尉被磐岳兵的弯刀砍断了双腿,却仍死死抱住敌人的脚踝,直至被乱刀捅死;而那名被抱住的磐岳兵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侧面冲上来的大宸长矛手扎了个对穿,两人以此种姿态僵死在一处。 战场上没有所谓的战术,只有最原始的搏命。 毒血、残肢、内脏,混杂着泥土,铺满了每一寸土地。每前进一步,都要踩着数不清的尸体。 宋还旌冲在最前面。 他手中的玄铁重剑大开大合,每一剑挥出,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但磐岳的精锐死士死死缠住了他,数把毒刀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向他砍来。 “嗤”地一声—— 一名磐岳死士拼着被宋还旌腰斩的代价,手中的毒刃狠狠划过了宋还旌的左臂。 伤口不深,甚至没有流多少血。 但下一瞬,一股阴冷至极的寒意顺着伤口瞬间蔓延半个身子。宋还旌握剑的手猛地一僵,那种无法抗拒的沉重感和昏睡欲如潮水般袭来。 是睡尸毒! 这种毒霸道无比,哪怕是一头蛮牛,蹭破点皮也会在十息之内倒地不起。 宋还旌的身形猛地踉跄了一下,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厮杀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变得遥远而失真。 “将军!”身后的亲卫惊恐大喊。 就在他意识即将涣散、防守空门大露的刹那,一支暗处的冷箭,带着尖锐的啸声,“咄”的一声,深深钉入了他的右肩胛骨缝隙之中! “呃——!” 这一箭,淬的是“夜昙骨”。 剧烈的、仿佛要将骨头生生融化的腐蚀剧痛,瞬间在右肩炸开。 一冷一热,一睡一痛。 两股截然相反的剧毒在他体内疯狂撕咬。睡尸毒想拉他坠入黑暗的深渊,夜昙骨毒却用凌迟般的剧痛强行将他从昏睡中扯回清醒的地狱。 若换做常人,此刻早已崩溃而亡。 但宋还旌没有倒下。 他浑身颤抖,双目赤红如血,额角的青筋因为忍受极致的痛苦而根根暴起。他利用那股钻心的剧痛,硬生生地冲破了昏睡的迷障。 他反手挥剑,将那名偷袭的弓手斩下。 他不想睡,也不能睡。 他像是一个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怪物,拖着逐渐发黑溃烂的右肩,和逐渐僵硬麻木的左臂,在乱军丛中机械地挥剑、杀戮。 所有靠近他的磐岳士兵都感到了恐惧。他们看着这个身中双毒却依然屹立不倒的大宸主帅,就像看着一个来自黄泉的修罗恶鬼。 黄昏之时,乌云密布,随后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酝酿了许久的第一场春雨,终于到来。 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每一刀挥出都变得无比沉重,伤亡早已超过了各自的承受极限。 当——当——当—— 鸣金收兵的铜锣声终于在夜色中凄厉地响起。 如潮水般涌来的磐岳大军,终于像退潮一样,留下了满地的尸骸,缓缓退回了黑暗之中。 宋还旌拄着重剑,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眼前只有一片血红。 战场上,只剩下风雨声和濒死者的喘息。 宋还旌的玄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全身都在往下滴着粘稠的血浆。左臂无力地垂着,早已失去了知觉;右肩的伤口发黑溃烂,深可见骨。 周围幸存的亲卫踉跄着围拢过来,想要搀扶他,却又被他身上那股骇人的死气震慑,不敢靠近。 “将军……”徐威声音嘶哑,试探着唤了一声。 宋还旌没有动。他的双眼虽然睁着,却毫无焦距,只有赤红的血丝布满眼球。 直到确认磐岳大军彻底退去,耳边那嘈杂的喊杀声归于虚无。 宋还旌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里,轰然倒下。 ……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七八名军医围在床榻前,满头大汗,神色惶恐至极。 床榻上,宋还旌双目紧闭,处于极深度的昏迷之中。但他并未像其他中睡尸毒的士兵那样安详,反而浑身肌肉紧绷,时不时剧烈抽搐,仿佛在梦中经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 “怎么回事?为何还不施针?”徐威急得双眼通红,一把揪住军医官的领子。 “徐将军,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 军医官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银针,却颤抖得不敢落下:“原本夜昙骨之毒,可用新法以金针刺穴,激发毒性游走,逼至一指或一肢,截去即可保命。” “可是……可是将军他还中了那种让人昏死的阴寒新毒!” 军医官指着宋还旌发黑的印堂和溃烂的右肩:“那新毒霸道至极,让将军全身气血凝滞,如同死水。我们若是强行用药激发夜昙骨的毒性,两毒相撞,非但逼不出毒,反而会让毒素在他体内彻底炸开,瞬间攻心!” 徐威愣住了:“那就是说……不能截肢?” “截不了。”军医官瘫坐在凳,“毒素被锁在五脏六腑,根本引不到四肢。” 此时的宋还旌,正处于一种生不如死的炼狱之中。 睡尸毒将他的意识死死按在黑暗深渊,让他无法醒来;而夜昙骨毒却在他的血肉中疯狂蔓延、腐蚀,让他即使在昏迷中,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种皮肉分离的剧痛。 想醒醒不过来,想死死不了。 这种痛苦,比凌迟更甚百倍。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将军疼死?” 军医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低头,给出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除非……除非能有人懂得化解那新毒的药理,让气血重新流动。否则,我等……束手无策。” 帐外,风雨呼啸。 这世间唯一懂得解毒之法的人,此刻却在远在天边,不知去处。 52万骨成灰无胜负,一朝血战两凋零下 对面的箭雨并未断绝。 眼见大宸军队冲上来,磐岳阵中号角一变。 无数身披铁甲、手持淬毒刀剑的磐岳武士,如狼群般从箭楼下涌出,迎着大宸的盾墙狠狠撞了上来。 砰——! 两军对撞,血肉横飞。 磐岳人久居山林,身法诡谲灵动,手中的弯刀更是在毒液中浸泡过,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蓝色。他们不求一击毙命,只求划破大宸士兵的皮肤——见血即毒发。 平原之中,大宸的重盾兵与磐岳的黑甲死士绞杀在了一起。 一名大宸校尉被磐岳兵的弯刀砍断了双腿,却仍死死抱住敌人的脚踝,直至被乱刀捅死;而那名被抱住的磐岳兵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被侧面冲上来的大宸长矛手扎了个对穿,两人以此种姿态僵死在一处。 战场上没有所谓的战术,只有最原始的搏命。 毒血、残肢、内脏,混杂着泥土,铺满了每一寸土地。每前进一步,都要踩着数不清的尸体。 宋还旌冲在最前面。 他手中的玄铁重剑大开大合,每一剑挥出,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但磐岳的精锐死士死死缠住了他,数把毒刀从各个刁钻的角度向他砍来。 “嗤”地一声—— 一名磐岳死士拼着被宋还旌腰斩的代价,手中的毒刃狠狠划过了宋还旌的左臂。 伤口不深,甚至没有流多少血。 但下一瞬,一股阴冷至极的寒意顺着伤口瞬间蔓延半个身子。宋还旌握剑的手猛地一僵,那种无法抗拒的沉重感和昏睡欲如潮水般袭来。 是睡尸毒! 这种毒霸道无比,哪怕是一头蛮牛,蹭破点皮也会在十息之内倒地不起。 宋还旌的身形猛地踉跄了一下,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厮杀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变得遥远而失真。 “将军!”身后的亲卫惊恐大喊。 就在他意识即将涣散、防守空门大露的刹那,一支暗处的冷箭,带着尖锐的啸声,“咄”的一声,深深钉入了他的右肩胛骨缝隙之中! “呃——!” 这一箭,淬的是“夜昙骨”。 剧烈的、仿佛要将骨头生生融化的腐蚀剧痛,瞬间在右肩炸开。 一冷一热,一睡一痛。 两股截然相反的剧毒在他体内疯狂撕咬。睡尸毒想拉他坠入黑暗的深渊,夜昙骨毒却用凌迟般的剧痛强行将他从昏睡中扯回清醒的地狱。 若换做常人,此刻早已崩溃而亡。 但宋还旌没有倒下。 他浑身颤抖,双目赤红如血,额角的青筋因为忍受极致的痛苦而根根暴起。他利用那股钻心的剧痛,硬生生地冲破了昏睡的迷障。 他反手挥剑,将那名偷袭的弓手斩下。 他不想睡,也不能睡。 他像是一个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怪物,拖着逐渐发黑溃烂的右肩,和逐渐僵硬麻木的左臂,在乱军丛中机械地挥剑、杀戮。 所有靠近他的磐岳士兵都感到了恐惧。他们看着这个身中双毒却依然屹立不倒的大宸主帅,就像看着一个来自黄泉的修罗恶鬼。 黄昏之时,乌云密布,随后暴雨如注,倾盆而下。 酝酿了许久的第一场春雨,终于到来。 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每一刀挥出都变得无比沉重,伤亡早已超过了各自的承受极限。 当——当——当—— 鸣金收兵的铜锣声终于在夜色中凄厉地响起。 如潮水般涌来的磐岳大军,终于像退潮一样,留下了满地的尸骸,缓缓退回了黑暗之中。 宋还旌拄着重剑,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眼前只有一片血红。 战场上,只剩下风雨声和濒死者的喘息。 宋还旌的玄甲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全身都在往下滴着粘稠的血浆。左臂无力地垂着,早已失去了知觉;右肩的伤口发黑溃烂,深可见骨。 周围幸存的亲卫踉跄着围拢过来,想要搀扶他,却又被他身上那股骇人的死气震慑,不敢靠近。 “将军……”徐威声音嘶哑,试探着唤了一声。 宋还旌没有动。他的双眼虽然睁着,却毫无焦距,只有赤红的血丝布满眼球。 直到确认磐岳大军彻底退去,耳边那嘈杂的喊杀声归于虚无。 宋还旌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里,轰然倒下。 ……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七八名军医围在床榻前,满头大汗,神色惶恐至极。 床榻上,宋还旌双目紧闭,处于极深度的昏迷之中。但他并未像其他中睡尸毒的士兵那样安详,反而浑身肌肉紧绷,时不时剧烈抽搐,仿佛在梦中经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 “怎么回事?为何还不施针?”徐威急得双眼通红,一把揪住军医官的领子。 “徐将军,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 军医官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银针,却颤抖得不敢落下:“原本夜昙骨之毒,可用新法以金针刺穴,激发毒性游走,逼至一指或一肢,截去即可保命。” “可是……可是将军他还中了那种让人昏死的阴寒新毒!” 军医官指着宋还旌发黑的印堂和溃烂的右肩:“那新毒霸道至极,让将军全身气血凝滞,如同死水。我们若是强行用药激发夜昙骨的毒性,两毒相撞,非但逼不出毒,反而会让毒素在他体内彻底炸开,瞬间攻心!” 徐威愣住了:“那就是说……不能截肢?” “截不了。”军医官瘫坐在凳,“毒素被锁在五脏六腑,根本引不到四肢。” 此时的宋还旌,正处于一种生不如死的炼狱之中。 睡尸毒将他的意识死死按在黑暗深渊,让他无法醒来;而夜昙骨毒却在他的血肉中疯狂蔓延、腐蚀,让他即使在昏迷中,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种皮肉分离的剧痛。 想醒醒不过来,想死死不了。 这种痛苦,比凌迟更甚百倍。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将军疼死?” 军医们面面相觑,最终只能低头,给出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除非……除非能有人懂得化解那新毒的药理,让气血重新流动。否则,我等……束手无策。” 帐外,风雨呼啸。 这世间唯一懂得解毒之法的人,此刻却在远在天边,不知去处。 53双毒锁魂医道绝,夜昙花引断腕悲上 响水山,山脚。 这里是大宸与潦森的天然分界,紧邻着通往七溪城的官道。 虽是叁不管的地带,但因战乱,往日的商旅早已绝迹。江捷带着顾妙灵,在山脚路边寻到了一处因战火废弃的茶棚。稍加修缮,便成了临时的落脚点。 位置选在这里,是为了方便。一旦有人受伤逃难路过,亦或是猎户下山,都能一眼看到这里挂着的行医布幡。 时值暮春,雨水连绵。细密的春雨不像冬雪那般凛冽,却带着一股透入骨髓的湿冷,笼罩着整座山林。 顾妙灵在棚内生了一堆火,正烘烤着有些受潮的药材。江捷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块干硬的饼,却许久没有送入口中。 她看着外面的雨幕。虽然隔着距离,但风中偶尔飘来的血腥气,即便被雨水冲刷,依然若隐若现。 沙沙沙——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踩碎了雨水。 粉色的身影一闪,小七像只归巢的飞鸟,轻巧地翻进了茶棚。 她浑身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脸上却没有往日的轻松,反而带着一种少见的、直白的惊异。 “打完了。” 小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甚至顾不上拧干袖子,便对江捷说道:“山雀原那边,死了一地的人。路都断了,听说大宸的兵像疯了一样,硬生生把废墟填平了冲过去的。” 顾妙灵拨弄火堆的手一顿,没有回头:“谁赢了?” “没输没赢。”小七撇撇嘴,“两边都撤了。” 江捷的手指微微一紧,手中的饼被捏碎了一角。她没有抬头,声音很轻:“那……他呢?” “宋还旌?”小七看着江捷,“他没死。不过,我看也快了。” 江捷猛地抬起头。 小七自顾自地说道:“我刚才在官道边碰到几个溃散出来的逃兵,还有几个吓破胆的随军大夫。听他们说,宋还旌疯得厉害,身中两毒还硬撑着打到最后。” “现在人倒是抬回去了,但是叫不醒。” 小七歪着头,回忆着听来的话:“听说他右肩烂得见骨头了,可是人却昏睡不醒。军医们想给他截肢保命,可是刀子划下去,血都不怎么流,说是气血都被那个新毒冻住了。” “那些大夫说,如果把人弄醒了,夜昙骨的毒就会攻心;如果不弄醒,他也就在梦里烂死了。反正就是……没救了。” 啪。 江捷手中的半块饼掉落在桌上。 她脸色苍白,瞬间明白了这个死局:夜昙骨是活毒,需气血流动方能逼毒截肢;睡尸毒是死毒,封死了气血运行的通路。 两毒相悖,互相锁死。 大宸的军医解不了新毒,也不敢动旧毒。 “没救了……”江捷喃喃自语。 如果不解开这个结,宋还旌必死无疑。而那个军医所描述的状况,除了对琅越毒草药性和中原经络之学都精通的人,无人敢下针。 更重要的是,要打破这个僵局,需要一味极其霸道的药引。 江捷猛地转身,冲向放在角落里的行囊。那是她离开标王府时,母亲蓝夏亲手给她系上的包裹。 她颤抖着手打开包裹的夹层,取出了一个用蜡封死的小瓷瓶。 瓶塞拔开,一股异香在湿冷的春雨中弥漫开来。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两朵浸泡在药液中的的夜昙骨鲜花。 这是从青禾那里得来的夜昙骨花。 彼时她只想着或许能以此研究出克制夜昙骨毒性的新法子,却未曾想,如今它竟成了宋还旌唯一的生机。 瓶塞拔开,一股奇异的幽香在湿冷的春雨中弥漫开来,那是死亡的味道,也是生的希望。 “我要去七溪城。” 江捷重新封好瓶口,将它贴身收好,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 顾妙灵停下手中的活,冷冷道:“你去干什么?送死?还是去给那个疯子收尸?” “我去救人。” 江捷转身开始收拾她的银针。 “我没有把握能救活他。”江捷一边收拾一边说,语速很快,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迫,“我也没解过这种双毒。但我手里有药,我若不去,他就真的没路了。” 顾妙灵靠在柱子上,冷眼看着她:“你想好了?他是大宸的将军,刚刚杀了你的族人。你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 江捷动作一停。 她看着窗外昏暗的雨天,那是宋还旌所在的方向,也是战场的方向。 “我想好了。” 江捷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银针包,声音很轻,却没有任何犹豫:“我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死了。” 哪怕他是敌将,哪怕他是个疯子。 顾妙灵看着她,沉默良久。她从江捷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令她无法反驳的执拗——那是一种不需要理由、也不计后果的本能。 最终,顾妙灵发出一声极其无奈的冷哼。 “小七。”顾妙灵转头看向正蹲在地上看雨的少女,“去备马。” 小七眼睛一亮,跳了起来,拍了拍腰间的兵器:“好嘞!我也想去看看宋还旌到底死没死透!” 春雨绵绵,雨势渐大。 叁匹快马冲入灰蒙蒙的雨幕,马蹄溅起泥水,向着七溪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雨夜,山雀原东境军营。 辕门外的守卫如临大敌,长枪交叉,拦住了冒雨冲来的叁匹快马。 “什么人!军营重地,擅闯者死!” 小七勒住马缰,刚要拔刀,被江捷按住。 江捷翻身下马,雨水顺着她的斗笠滑落。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却沉静的脸,“我是江捷。” 守卫借着火把的光看清了那张脸,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撤回长枪,跪地行礼:“夫人!” 宋还旌并没有将和离之事公之于众,在这些士兵眼中,她依然是那位曾救过无数人性命的将军夫人,是军中的活菩萨。 “带我去见将军。”江捷没有废话,收起腰牌,快步向营内走去。 此时,徐威正端着一盆血水从主帅营帐中走出来,见到江捷,险些摔了盆子。 “夫人……您可算来了!将军他……” “带路。” 江捷打断了他,径直掀开厚重的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肉腥气和药味。宋还旌躺在榻上,面如金纸,双目紧闭。他赤裸的上身,右肩处的伤口已经发黑溃烂,深可见骨;而左臂虽然完好,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僵硬得如同冻肉。 几个军医跪在一旁,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 江捷快步上前,手指搭上宋还旌的脉搏。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沉——脉象细若游丝,且时断时续,那是两股剧毒在体内互相绞杀、将生机彻底锁死的征兆。 “都退开。”江捷冷静地吩咐。 她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裹,取出了那个用蜡封死的小瓷瓶。 徐威在一旁急切地问:“夫人,军医说两种毒相冲,没法逼毒截肢,您这是……” “若单中夜昙骨之毒,大宸军医的确已有金针刺穴之法,可将毒素逼至肢体末端截除。”江捷一边飞快地刮开蜡封,一边沉声解释,“但如今他身中昏死新毒,气血凝滞,寻常金针根本无法催动毒素游走。强行施针,只会让他毒气攻心。” “那怎么办?” “夜昙骨根茎之毒,只有夜昙骨花朵能解。” 江捷拔开瓶塞,里面是两朵浸泡在特殊药水中的夜昙骨鲜花,依然保持着诡异的紫色,异香扑鼻。 江捷取出一片花瓣,将花瓣揉碎,放入药钵中捣烂,混合烈酒,化作一碗浓稠的紫色药汁。 她扶起宋还旌,强行捏开他的牙关,将这碗药汁灌了下去。 片刻之后,宋还旌原本死寂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荷荷声,额角青筋暴起,仿佛体内有一团火在烧,正在强行冲破那层寒冰的封锁。 “按住他!”江捷厉喝。 徐威和小七立刻上前,死死按住宋还旌的四肢。 江捷手中银针如电,飞快地刺入宋还旌周身大穴。她在引导那股被母花激发出的狂暴毒性,让它裹挟着原本淤积的毒素,向着唯一的出口涌去。 肉眼可见的,一条黑线从宋还旌的心口开始蔓延,穿过肩膀,顺着左臂一路向下。 左臂是中了睡尸毒的地方,气血本已坏死。江捷选择弃车保帅,将所有夜昙骨的毒素也全部逼入这条手臂。 黑线越过手肘,越过手腕,最终汇聚在左手之上。整只左手瞬间变得漆黑如墨,肿胀发亮。 就是现在。 “刀!” 顾妙灵早已准备好,将一把在火上烧红的利刃递了过去。 江捷接过刀,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她手起刀落,动作精准而迅速。 咔嚓。 利刃切入骨肉,斩断了手腕。 黑血喷涌而出,却瞬间被顾妙灵用准备好的烙铁和止血药堵住。 宋还旌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后重重地摔回榻上,不再抽搐。 断掉的左手掉落在地,迅速化为一滩黑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徐威看着那空荡荡的左腕:“将军的手……” “命保住了。”江捷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地瘫坐在椅子上。 她看着呼吸虽然微弱、但已经平稳下来的宋还旌,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夜昙骨的毒,解了。溃烂不会再蔓延,性命无虞。 “那将军何时能醒?”徐威擦了把汗,希冀地问道。 江捷沉默了。 她重新搭上宋还旌的脉搏,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夜昙骨毒已清,但他体内的睡尸毒仍在。” 江捷看着宋还旌紧闭的双眼,声音低沉而无力:“这种毒,性质阴寒,专门封锁人的神志。我虽保住了他的命,却解不了这昏睡之症。他现在……只是一个活死人。”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命抢回来了,人却醒不过来。这便是这场惨烈救治的代价。 54双毒锁魂医道绝,夜昙花引断腕悲下 帐内,烛火昏黄。 宋还旌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他的左腕虽然已经止血包扎,但那种青灰色的死气依旧盘桓在他眉宇之间。那是“睡尸毒”在封锁他的生机。 江捷坐在榻边,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久久未动。 这种脉象,虽然凶险,却让她在记忆深处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寒意。 “我想起来了。”江捷收回手,轻声说道。 徐威一直守在一旁,闻言急忙上前:“夫人,您知道这是什么毒?” “叁年前,我曾游历磐岳南境的深山,见过一种生在阴面的草,当地人唤作‘寒眠草’。”江捷看着宋还旌苍白的脸,“那草汁液寒凉,误食者会手脚麻痹,昏睡半日。但只要晒太阳,便能自行缓解。我再次去时已经错过花期,无法详细研究。”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凝重:“如今这毒,让人昏死如尸,且不惧火烤针刺。定是磐岳的医官将寒眠草重新培育、提炼,将其药性放大了百倍,变成了锁人魂魄的剧毒。” 徐威眼中燃起希望:“既然知道源头,那是不是就有救了?我们能不能去磐岳找这种草?” 江捷摇头:“来不及了。且不说磐岳如今封锁边境,我也已被除名无法入境。就算能进去,野生的寒眠草也未必能解这变种的毒。” 徐威看着榻上生死未卜的宋还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厉的光,他猛地看向江捷:“夫人,既然您大概知道药理,只是不确定解药的配比……那我们试药!” 他指着帐外,急切道:“俘虏营里还有几个没断气的磐岳兵,把毒给他们灌下去,您在他们身上试……” 话说到一半,徐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将军夫人,也是琅越人。当着她的面,说要拿她的同族试毒,这无异于当面要她屠杀同族。 徐威的脸涨得通红,慌忙改口,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我是说……牢里还有犯了军法、该死的死囚!用他们试!试死了一个就换下一个,总能试出来的!”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快速、最合理的办法。死囚本就是烂命一条,用来换主帅的命,太值了。 江捷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徐威。 那目光清澈而平和,没有愤怒,却有一种让徐威感到压迫的坚定力量。 “徐将军,”江捷的声音平稳,“在我眼里,人只有生与死之分,没有贵与贱之别。无论是俘虏,还是死囚,都是命。” “我学医,是为了从阎王手里抢人,而不是把活人送进去。” 徐威急了:“可那是将军!是为了大宸!难道将军的命还抵不上几个死囚的命吗?” “抵不上。” 江捷回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命就是命,无法置换,更不能比较。” 她看着徐威,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可撼动:“若我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就觉得可以用旁人的性命铺路,那我所学的医术,便成了屠刀。” “即便是为了他,也不行。” 徐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无法理解这种迂腐又愚蠢的坚持,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所有的变通和权衡,全部都是废言。 “那怎么办?”徐威绝望地问,“难道就看着将军这样……” “有办法。” 江捷转身,走到桌案旁,那里放着一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还残留着幽蓝毒液的磐岳箭矢。 她拿起那支箭,神色淡然:“我来试。”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徐威的惊恐的声音,另一道则来自刚掀帘进来的顾妙灵。 顾妙灵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江捷手中的毒箭,狠狠扔在地上。 她那张向来冷淡的脸上,此刻满是不可置信的怒火:“江捷,你疯了吗?你是大夫,你是这儿唯一能救他的人。你自己都中毒躺下了,谁来给他施针?谁来配药?” “正是因为我是大夫。”江捷看着顾妙灵,眼神平静,“只有我最清楚药性入体后的走向,在旁人身上试,他们说不清楚,我也看不真切。” “那是借口!”顾妙灵死死盯着她,声音尖锐,“你就是想殉情!你想着若是救不活他,你就陪他一起死,对不对?” 江捷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她摇了摇头,走到顾妙灵面前,轻轻拉住她紧绷的手臂。 “妙灵,你错了。我不想死,我也不是在殉情。” 她转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宋还旌,又看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声音轻柔:“我这一生,虽然不长,但每一步都走得从心所欲,行志无悔。我活得很圆满。” 她看着顾妙灵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所以我不惧死。若我不幸死了,那是命数,我不后悔。” “但我不能违背我自己,更不能用别人的性命来达成我的目的。” 顾妙灵看着她。 她想骂她迂腐,想骂她愚蠢。可是面对江捷那双坦荡无畏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她终于明白,她也是个固执的疯子。 那是她的道,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 顾妙灵的肩膀垮了下来,眼眶通红。她别过头,不再看江捷,声音沙哑得厉害:“……药煎好了,我去端。” 这是妥协,也是成全。 江捷微微一笑:“多谢。” 55但见丹诚赤如血,销金烁石土中碧 两军阵前,尸横遍野。 因那一战死伤太过惨重,无论是大宸还是磐岳,都暂时失去了再战之力。双方隔着那座废墟和满地的尸体,陷入了死寂的僵持。 江捷让人在帅帐旁搭了一个简易的药棚。她谢绝了徐威派来的军医协助,只留下了顾妙灵。 她喝下了第一碗试毒的汤药。 药入愁肠,寒意瞬间封冻了经络。江捷浑身僵硬,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顾妙灵按照她的吩咐,用烧红的银针刺入她的穴道,用剧痛强行唤醒她的知觉。 一个时辰后,江捷吐出一口黑血,摇了摇头,在纸上划去了一味药材。 第叁日。 江捷的脸色已经比榻上的宋还旌还要难看。她连续试了七种配方,每一种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笔都握不稳。顾妙灵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颊,那双向来冷漠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歇一歇吧。”顾妙灵端来一碗白粥,“再试下去,你先没命了。” 江捷推开粥碗,声音沙得像吞了炭:“他撑不住了。” “再来。” 第五日午后。 小七钻进药棚,带来了偷听来的最新战报。 “宋还旌派去的鬼影子得手了,毒草田烧了个精光。” 江捷正在捣药的手微微一顿。她没有笑,脸上甚至连一丝轻松的神色都没有,反而浮现哀伤之色。 那是她族人的心血,是磐岳的屏障。如今被毁,虽是战争必然,但身为琅越人,两难之中,只觉痛心。 “还有,”小七继续道,“坏消息是,虽然田烧了,但听说磐岳库房里还有做好的、加上正在制的毒箭,至少还有一万五千支。加上磐岳军队悍勇,这存货也够跟大宸硬拼搏命了。” 江捷沉默不语。 “哦对了,还有一个更大的事。”小七压低声音,“关中韩王反了。” “韩王趁着京畿空虚、边境胶着,突然起兵,已经攻下了两座城池。现在大宸是腹背受敌。” 帐内陷入死寂。 江捷放下药杵,目光看向北方,那是宋还旌昏迷的方向;又看向南方,那是她故国的方向。 夜昙骨之毒,大宸已有破解之法;但这睡尸毒,她试药数日,却始终无法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彻底解开。 若解不开毒,宋还旌必死;若战争继续,大宸为了应对韩王之乱,必会在此地与磐岳死磕,或者甚至可能为了快速结束战事而采取更极端的手段。 唯有止戈。 江捷站起身,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那里装着几粒褐色的种子。 这是寒眠草的种子。几年前她在磐岳深山游历时偶然所得,当时她错过了花期,只采到了种子,原本想带回来研究,却一直未曾种下。 如今,这是她手中唯一的筹码,也是磐岳失去毒草田后,唯一的希望。 “妙灵,小七。”江捷声音平静,“我要去一趟磐岳大营。” —————————— 两军阵前,磐岳大营。 江捷孤身一人,没有带兵器,只穿着一身素净的琅越服饰,站在了辕门外。她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黑盾。” 半个时辰后,她被带到了中军大帐。 年轻的磐岳新王黑盾,端坐在主座上。他只有十六岁,但身材很高大,眼神阴鸷,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辣与老成。 他看着下面这个传说中的叛徒,冷冷地看着她。 江捷没有行礼,也没有畏惧。她看着黑盾,开门见山:“我有寒眠草的种子。” 此言一出,黑盾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你们的毒田被烧了,若是没有种子,这睡尸毒便成了绝响。有了它,你们可以重新培育。”江捷平静地抛出筹码。 黑盾声音低沉:“种子在哪?” 江捷直视着他,“我要你退兵,与大宸议和。” 黑盾冷笑一声:“议和?如今大宸内乱,宋还旌生死不知,我大军压境,为何要议和?” “就凭韩王反了,现在是磐岳最好的机会。” 她抛出了早已想好的方案:“要求大宸将山雀原东西划境而治。大宸原有的山雀原东境仍归他们,那里有金矿,他们为了国威与财富,绝不会放手。但是,西境必须归还磐岳。” “此外,”江捷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险要之地,“大宸要用落云峡这块未开发的险地,来换取山雀原金矿的安稳。那地方与磐岳相邻,地势险要且土地肥沃,若开发出来,对磐岳的屯兵和耕种都极为有利。” 黑盾听完,却不屑地嗤笑一声:“我为何要这点蝇头小利?韩王造反,我大可与韩王合作,两面夹击,推翻大宸,到时候整个山雀原都是磐岳的,岂不更有利可图?” “与虎谋皮。” 江捷冷冷打断他:“韩王也是大宸皇室,是陈氏皇族。那是他们自家的内斗,你怎么知道他赢了之后,会愿意让外族来分一杯羹?恐怕他坐稳龙椅的第一件事,就是调转枪头来打你这个趁火打劫的外族。” 她上前一步,语速加快:“何况因山雀原金矿,大宸与磐岳二十年来已经四度兴战,磐岳人死伤无数。你又能确定下一个大宸皇帝不会再因金矿兴战?金矿是个烫手山芋,而我磐岳物产丰饶,根本不缺钱。我们要的是休养生息,是安全的土地。” “将此和约呈上,大宸如今局势,为了抽身去对付韩王,不能不答应。反而磐岳能得到一块真正有利的土地,让族人不再流血。” 大帐内一片死寂。 黑盾死死盯着江捷,手指轻轻敲击着刀柄。 江捷看着这个年轻的王,问出了最后一句:“你的自择名为‘黑盾’。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要守护的究竟是脚下的土地、无尽的财富,还是你身后的人民?” 黑盾的手指停住了。 他是盾,不是矛。 盾的意义,在于守护。 他沉默了许久,眼中的阴鸷慢慢褪去,脸色沉沉地思考。 江捷明白,他在考虑了。 直到此刻,她才从袖中缓缓取出那个小小的布包,紧紧握在手中。 “这是种子。” 她没有立刻放下,而是看着黑盾,语气郑重:“但在给你之前,我要与你约定:此后寒眠草只可用于防御之战,不可用于主动进攻。” 黑盾看着她手中的布包,又看了看她坚定的眼神。 良久,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以磐岳国王黑盾之名起誓。” 江捷松开手,将那包寒眠草的种子放在了案几上。 “话已带到,我走了。” 江捷转身欲走。 “慢着。” 身后传来黑盾的声音。江捷脚步一顿,却感觉喉头一阵腥甜翻涌,她强忍着没咳出声,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黑盾盯着她的背影,目光锐利如鹰,突然开口道:“你在试药。寒毒入骨,你命不久矣。” 江捷转过身,脸色苍白,神色却坦然:“是。” 黑盾的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墨玉雕成的小瓶,放在案上。 “这是解药。” 江捷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正是她梦寐以求、能救宋还旌性命的东西。 “但我有个条件。”黑盾的手按在瓶子上,并没有递给她的意思,他的声音冷酷而精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必须当面服下,并留在此处叁天。” 江捷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此解药服下,一日可解毒性,叁日可彻底被身体吸收代谢。 若她现在服下并立刻带回,或者哪怕只是含在口中带回,甚至是以血换血,都有可能将药性过给宋还旌,救他一命。 但若是待足了叁天…… 药性早已在她体内化尽。到时候她是一个健康的活人,而七溪城里的宋还旌,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还有那些身中睡尸毒的将士…… 她不能留在这里。 黑盾是要救她,但他绝不会给那个杀了无数磐岳人的宋还旌留下一丝一毫的生机。 这是一个死结。 要么她独活,宋还旌死;要么她现在走,两人一起死。 大帐内死寂一片。 江捷看着那个墨玉瓶子,那是生的希望,也是断情的毒药。 良久,江捷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不能留下。” 黑盾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江捷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来此,只为两国止戈,不为乞求独活。 她没有再看那瓶解药一眼,转身就走,决绝地向帐外走去。 “阿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难得露出一点少年的声气。 江捷浑身一震,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背影更加挺直了一些。 黑盾看着那个单薄却坚韧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是同样流着昊王血脉的琅越族姐,是为了止戈孤身涉险的勇者,也是那个死敌的妻子。 往昔两国王室每年皆有定期会面的叁合祭祖大典,他曾在庄严肃穆的祭台上与江捷有过数面之缘,他自然认识这位潦森出类拔萃的医者,也曾叫过她一声“阿姐”。 他顿了一顿,不知道还能对这个年长他几岁的族姐说什么。 劝阻无用,挽留无果。 最后,他只说了琅越人告别时常说的那句话,作为这段血脉亲情最后的结语: “慢走。” 江捷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后掀开厚重的帐帘,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外面的风中。 虽然两手空空,虽然身中剧毒,虽然前路是死局,但她的脚步却前所未有的轻盈。 身后的战鼓,终于要停了。 56事了拂衣何辞死,岂须执手到白头 夜色如墨,大帐内死寂无声。 江捷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顾妙灵。 她坐在榻边,看着面色青灰、呼吸几近停滞的宋还旌。睡尸毒已经封锁了他的经脉气海,让他在沉睡中走向死亡。 “夜昙骨的根是毒,花却是药。”江捷从怀中取出那个装着夜昙骨鲜花的瓷瓶,声音很轻,却很稳,“但如今他体内气血被封,药力送不进去。” 她将花倒出,又拿出一包顾妙灵煎好的、用来催发气血的猛药。 “你想干什么?”顾妙灵盯着她,声音发紧。 “我是医者。我知道怎么让药力进去。” 顾妙灵看着她平静的神色,瞬间明白了一切——她要以身试毒,以血换血。 “你疯了……”顾妙灵浑身颤抖,那层冷漠的外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江捷的语气还是很冷静,“这是最后的办法。” 顾妙灵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看着江捷,尖叫道:“你还是要为了他去死!他根本就不爱你!更不会领你的情!你就不能看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我”字,被她硬生生地咬碎在齿间,吞进了满是苦涩的喉咙里。 你就不能看看我吗? 这句是是痴心妄想,是她这辈子烂在肚子里也绝对说不出来的话。 顾妙灵目中热泪滚滚而下,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最终化作了一声破碎的哀求:“江捷,求你……” 江捷看着她,目光温柔,带着淡淡的、安抚的微笑。她没有解释,只是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顾妙灵。 顾妙灵的身体瞬间僵硬。 随后,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手紧紧抱住了江捷,手指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哀求道:“放弃吧,好吗?我们想别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江捷轻轻摇了摇头,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顾妙灵哽咽着,拼命寻找着理由,“小七还小,她需要你。” “她有你。”江捷的声音轻柔却笃定,“以后,她也有她哥哥。” 她轻轻地推开顾妙灵,伸出手,指腹抚上顾妙灵满是泪痕的脸颊,小心地、一点点擦去她的眼泪。 “妙灵,这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 江捷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带着小七,好好活下去。” “我不同意!” 一声稚嫩却凄厉的喊声突然在寂静的帐中炸响。 小七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像只愤怒的小兽一样挡在江捷和药碗中间。她眼睛通红,大声道:“我不同意!宋还旌让我保护你,你要是死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她是不懂事,但是她知道她不想让江捷死,所以她笨拙地搬出了那个最令人生畏的理由。 顾妙灵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江捷心中酸涩,她伸出手,想要去拉小七的手。 “别碰我!” 小七猛地甩开她的手,退后一步,死死盯着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不可以!我不准你死!” 江捷看着落空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他不会的。小七,这次听我的,好不好?” 小七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想要大喊“不好”,想要把那个药碗砸碎,可是面对江捷那双眼睛,她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是个杀手,她杀过很多人,却唯独救不了眼前这一个人。 最终,她呜咽着慢慢地、颓然地垂下了手。 江捷没有再多言,转身端起了那碗猛药。 她将那两朵花放入口中,甚至没有用水送服,就这样生生嚼烂。鲜花苦涩,带着一股奇异的辛辣。她紧接着将那碗猛药一饮而尽。 片刻后,一股诡异的潮红涌上她的脸颊,随即又变得惨白。那是烈毒入体,正在焚烧她的五脏六腑,将她的身体当作一座活着的药炉,强行炼化药性。 江捷强忍着五内如焚的剧痛,挽起衣袖,露出皓白的手腕。 她手起刀落,割开了腕脉。 鲜红的血流淌下来,落在早已备好的碗中。那血色泽奇异,带着一股淡淡的异香和灼热的温度——那是融合了夜昙骨药性和她生命的药血。 顾妙灵帮她扶起宋还旌,江捷捏开他的牙关,将那碗滚烫的药血,一点一点喂入他的喉咙。 热血入喉,仿佛春水破冰。 宋还旌体内那层坚不可摧的寒冰,在这股温热药力的冲击下,终于开始融化。他青灰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僵硬的四肢开始回暖,微弱的脉搏重新变得有力而强劲。 顾妙灵在一旁看着,浑身颤抖,却不敢出声打扰。 半个时辰后,宋还旌的呼吸变得绵长深沉。 他的命保住了。 江捷松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顾妙灵连忙扶住她,就要去包扎她的伤口。 “别包。”江捷推开她的手,声音虚弱却急促,“把徐威叫进来。” 徐威冲进帐内,看到宋还旌面色好转,刚要惊喜呼喊,却被江捷打断。 “把那些中了睡尸毒、还没断气的士兵,都抬过来。”江捷命令道,“快!” 徐威震惊地看着她还在滴血的手腕:“夫人,您这是……” “我的血里有药。快点……” 江捷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清亮得吓人。她不用人搀扶,强撑着站起来。 伤兵被一个个抬入偏帐。 江捷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一个个担架前。她将自己的手腕悬在水碗之上,让鲜血滴入水中稀释。对于这些普通士兵,不需要像救宋还旌那样用精纯的原血,只需这稀释后的药血冲开一点生机,剩下的便能靠他们自己挺过来。 一个,两个,十个…… 随着救的人越来越多,江捷的血流得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冷。 顾妙灵终于忍不住,冲上去强行按住她的伤口,泪水夺眶而出:“够了!江捷,够了!再流你就干了!” 江捷倒在顾妙灵怀里,看着满帐篷死里逃生、呼吸逐渐平稳的士兵。 黑盾已经答应了议和。 宋还旌醒来后,也会看到那份和约。 这场仗,打不起来了。 这些人活下来,不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回家。 她闭了闭眼,脸上只有纯粹的、完成使命后的安宁。 “带我走吧。” 江捷轻声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想……回家。” ------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宸军营,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车厢里,江捷躺在厚厚的软垫上,身上盖着叁层棉被,却依然止不住地发抖。她的生命力随着那些血液的流逝而枯竭,体内的寒毒失去了压制,开始全面反扑。 五日后。 她们避开了所有的关卡,回到了平江城。 依旧是那扇侧门,依旧是那盏昏黄的灯笼。 标王和蓝夏似乎早有预感,一直等候在门内。当顾妙灵背着轻得像一片枯叶的江捷走进门时,蓝夏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手背,不想让女儿听到哭声难过。 江捷还是住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窗台上放着她小时候用树叶编的青鸟,书架上摆着她看过的医书。 她躺在床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标王和蓝夏守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顾妙灵和小七坐在脚踏上,皆是双眼通红,一言不发。 连青禾也来了,他站在一旁,眼眶发热,目中全是泪水。 “阿爸,阿妈……” 江捷费力地睁开眼,看着头顶熟悉的帐幔,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怎么了?”蓝夏凑近她,轻声问。 “我想……看看家里的那棵树。” 那是标王为她取名“森冠”的树,是她幼时最爱攀爬的地方。 标王红着眼眶,一把将女儿抱起,就像她小时候那样,稳稳地抱在怀里,走出了房门。 院子里,春意正浓。那棵大树郁郁葱葱,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江捷靠在父亲的怀里,看着那高高的树冠,透过枝叶的缝隙,她仿佛看到了一只青色的蝴蝶,正扇动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她感觉不到痛了,也感觉不到冷了。 “阿爸阿妈……” “看,起风了……” 她喃喃低语,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放在标王肩膀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风过树梢,叶落无声。 生不负辰,死得其所。 在这个春日的午后,江边那阵迅捷的风,终于停下了脚步,在故土的怀抱里,永远地睡去了。 57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影凌光直且瘦上 山雀原,两军阵前。 就在江捷闭眼的同一日,磐岳大营辕门大开。 一队并没有携带武器、手持符节的磐岳使团,穿过那片满是尸骸与焦土的废墟,来到了大宸军阵前。 为首的使者高举一份黑金卷轴,那是代表磐岳王权的国书。 “磐岳国主黑盾,致书大宸皇帝陛下。” 使者声音洪亮,传遍三军,字字清晰,不容误解: “山雀原东境及金矿以落云峡作换,永归大宸,山雀原西境之地,仍归磐岳,自此山雀原划境而治。若大宸允此二事,磐岳愿即刻退兵,两国止戈,永结盟好。” 消息传回大宸中军大帐。 徐威满身血污,手里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国书。 此时宋还旌尚在昏迷,生死未卜。徐威作为暂代主帅,看着帐外那些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兵,又看了看这份足以结束战争的合约。 他驻守边关多年,见过太多死人,比谁都渴望和平。 “快马加鞭!”徐威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等宋还旌醒来请示,直接盖上了边关加急的大印,“即刻送往京师,呈报御前!” 三日后,大宸京师,宣政殿。 皇帝看着那份来自边境的加急奏章,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幅大宸疆域图。 地图之上,关中韩王的叛军势如破竹,已经逼近了京畿腹地。朝廷兵力捉襟见肘,若边境战事再拖下去,大宸危矣。 而磐岳这份此时递上来的合约,虽然索要了西境土地和险地落云峡,但明确承认了东境金矿的归属。这意味着大宸保住了钱袋子,只是丢了一些边陲土地。 这是一份让大宸无法拒绝、也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头终于舒展,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准奏。” 皇帝朱笔一挥,定下了两国的未来: “诏告天下,大宸与磐岳,即日议和。大宸确立东境金矿之权,归还西境,割让落云峡。令宋还旌部……”他顿了顿,改口道,“令徐威暂代军务,即刻整顿兵马,班师回朝,驰援京师平叛!” ----- 七溪城,大帐。 当和平的圣旨传到军营时,昏迷了十多天天的宋还旌,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听着徐威禀报战局:磐岳退兵、两国议和、班师平叛。 一切都如此完美,完美得像是一场梦。 宋还旌只剩一手,立于帐中,感受着体内那股陌生而温热的血气在流淌。他看着空荡荡的营帐,目光在每一个角落搜寻。 “是谁治好的我?” 宋还旌问。 这本是个多余的问题,徐威却不得不回答,“是夫人……” “她呢?” 徐威低着头,浑身都在发抖。他不敢看将军的眼睛,转身从身后的案几上,捧来了一个刚刚送到的、还带着湿气的黑木匣子。 “夫人她……为了给将军和士兵们换血解毒,耗尽了心血。回到潦森后……没能熬过去。这是前几日,从潦森标王府……送来的。” 宋还旌看着那个匣子,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僵硬地打开了匣盖。 里面只有一封盖着标王府火漆的信,和一个静静躺在丝绒上的、用几片深浅不一的春天树叶拼贴而成的蝴蝶。 那是一只墨玉青鸾蝶。 叶脉清晰,色泽青翠欲滴,那抹介于草绿与湖青之间的颜色,被她用精湛的技艺完美复刻。双翅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这个沉闷的匣子,飞向自由的天空。 徐威哽咽着说:“标王府的人说……夫人临终前留下遗言,不入土,不立碑。她让人将她的骨灰……洒进了平江,随水而去了。” 随水而去。 宋还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 然后他猛地抓起那封信,撕开。 信纸展开,上面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凄凄切切的诀别。 只有江捷用她常用的炭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七个大字: “任尔东西南北风。” 宋还旌盯着这七个字,瞳孔剧烈收缩,他的嘴角一点点勾起,扯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满戾气的冷笑。 “好……好得很。” 宋还旌突然仰天大笑,声音低哑,每句话都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好一句‘任尔东西南北风’……” 她竟敢给他下战书! 宋还旌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封信,谁让她自作主张救他?! 她有什么资格救他?!他早已跟她和离,她不是他的妻子,他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凭什么救他?! 她死了就算了,还要写一封信来嘲讽他,“任尔东西南北风”,她在嘲笑他,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 宋还旌愤怒之极,把信和那只蝴蝶揉成一团扔在一边,胸膛剧烈起伏。 “呜——呜——呜——” 帐外,号角声骤起。 徐威如梦初醒,颤声禀报:“将军!大军集结完毕!依圣上密旨,即刻开拔,全速驰援永州,平定韩王叛乱!” 宋还旌没有看地上的废纸和蝴蝶,也没有看徐威。 他抓起那柄玄铁重剑,大步向外走去。 “出发!” 他厉声下令。 春风卷进大帐,吹动地上那团信纸和破碎的蝴蝶残骸。 徐威终究不忍见那个救人无数的医者最后的遗物被如此对待,他整理好信和蝴蝶,避开宋还旌,极快的找到一棵树,在树下挖了一个洞,将信和蝴蝶放进去,又在树上刻了“江捷衣冠冢”几个字。 然后鞠下一躬,“夫人,多谢你。” 他转身快步离去,赶上开拔的大军。 ———————— 永州城外,大军过境。 并没有预想中的烧杀抢掠。韩王的“叛军”入城后,第一件事竟是张榜安民,严令士兵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徐威站在路边,看着这支军容整肃的队伍,神色复杂。 “将军,”徐威忍不住对马背上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说道,“这韩王……倒真有些手段。” 宋还旌没说话,只是冷眼看着。 徐威叹了口气,低声道:“末将听闻,韩王在关中经营十年,名声极好。三年前关中大旱,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到,皇上还在修避暑行宫。是韩王但他散尽家财,甚至变卖了王妃的嫁妆,从外地购粮,在城外连设了三个月的粥棚,硬是没让关中饿死一个人。” “那时候关中流传一句话:只知韩王,不知天子。” “还有,他废除了先帝留下的连坐法,鼓励农桑,甚至亲自下田扶犁。关中的百姓,是真心拥戴他造反的。” 宋还旌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 他冷冷道:“这跟你有关吗?” 徐威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是卑职失言,请将军降罪!” 宋还旌没有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徐威看着宋还旌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永州城不似北境那般风雪漫天,却有着江南特有的湿冷。雨水细密如针,扎入骨髓。 自七溪城拔营起,至抵达永州平叛前线,整整十日急行军。 在这十日里,徐威提心吊胆,时刻盯着宋还旌,生怕他在下一刻就会崩溃、发狂,或者突然倒下。 毕竟,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换血,失去了妻子,亲手毁掉了她最后的遗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还旌表现得太正常了。 他按时吃饭,他按时睡觉,虽然睡得极少,但只要躺下便闭眼,呼吸平稳,并不做梦,也没有辗转反侧。 他行军布阵井井有条,对韩王叛军的动向洞若观火,每一道军令都清晰、精准、冷酷。 只剩一右手的宋还旌就像一把刚刚淬火重铸的刀,锋利、冰冷,剔除了所有的杂质与情感。 只是,他再也没有笑过,也再没有发过一次火。 …… 两军阵前。 韩王的叛军占据了永州城外的险要之地青石坡。 宋还旌策马立于阵前。 他一身玄铁重甲,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污,神色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将军,”副将请示,“叛军据险而守,是否先派弓弩手试探?” “不必。” 宋还旌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起伏: “传令,中军直接凿穿,两翼包抄。一个时辰内,我要看到韩王的大旗倒下。” “是!” 战鼓擂动。 宋还旌没有像在七溪城那样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他坐在马上,冷静地指挥着战局。他的目光扫过战场,看着鲜血喷溅,看着残肢断臂,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在他眼里,那些死去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路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半个时辰后,叛军防线崩溃。 乱军之中,一名韩王麾下的猛将杀红了眼,挥舞着大刀直冲宋还旌而来,口中狂吼:“宋还旌!拿命来!” 亲卫正要上前拦截,宋还旌却抬了抬手,示意退下。 他看着那个冲过来的猛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直到对方的大刀即将砍到头顶,他才缓缓拔剑。 锵—— 玄铁重剑出鞘。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见一道黑色的寒光闪过,那名猛将的动作瞬间凝固,喉咙处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太慢了。” 宋还旌低声评价了一句,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陈述事实的乏味。 他收剑回鞘,看都没看那具倒下的尸体一眼,甚至连衣角都没沾上一滴血。 太干净了。 徐威在旁边看着,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以前的将军,杀人时会有杀气,会有怒意,那是人的情绪。 可现在的将军,杀人就像是在折断一根枯枝,呼吸都不乱一分。他那具身体里,似乎流淌着冰水。 战斗在一个时辰内结束,如宋还旌所料,韩王大败,退守孤城。 夜幕降临,大帐内。 宋还旌坐在案前,擦拭着那把并无血迹的重剑。 徐威端着晚膳进来,看着将军那张平静得有些诡异的脸,忍不住试探着开口: “将军……今日大捷,兄弟们都很高兴。您……要不要喝杯酒?” 宋还旌动作未停,淡淡道:“军中禁酒。” “是……”徐威顿了顿,终于还是没忍住,“将军,您若心里难受,哪怕骂两句,或者……” 宋还旌终于停下了擦剑的手。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平静地注视着徐威:“难受?为何要难受?” 徐威语塞:“因为……夫人她……” “徐威。” 宋还旌打断了他,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 “那个女人自作主张,那是她的事。我毒解了,正在建功立业,平定叛乱。我为何要难受?”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真的只是甩掉了一个包袱。 “把饭放下,出去。” 徐威看着他,只觉得背脊发凉。他宁愿看到将军发疯,也不愿看到这样一具没有任何裂痕的、完美的躯壳。 徐威退下了。 帐内只剩下宋还旌一人。 他放下剑,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吃着饭。每一口的咀嚼次数都一样,每一口的吞咽都悄无声息。 他吃完了饭,放下碗筷。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左胸。那里平稳地跳动着,没有任何多余的悸动。 只有他自己。 58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影凌光直且瘦下 永州大捷。 韩王的叛军在青石坡被宋还旌一战击溃,退守孤城。大宸军中一片欢腾,篝火连绵,将士们都在庆祝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然而,主帅营帐内却空无一人。 深夜,永州城外,两军对垒的缓冲区。 一道孤骑冲破夜色,直奔韩王叛军的大营而去。马上的骑士未着甲胄,只穿一身墨色常服,手中提着那柄尚未擦净血迹的玄铁重剑。 “将军!前方是叛军大营!危险!” 身后的亲卫徐威等人惊恐地策马追赶,试图拦住自家主帅。 宋还旌勒马,回头冷冷扫了一眼。那眼神中没有杀气,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退下。” 仅仅两个字,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违抗的威压。 徐威等人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宋还旌调转马头,独自一人,缓缓走进了韩王的营地。 …… 叛军大营,中军帐。 韩王陈持中正与心腹谋士袁策相对而坐,愁云惨淡。外面的败局已定,他们正在商议是死守待援,还是突围逃亡。 帐帘突然被掀开。 冷风灌入,宋还旌提着剑,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帐外的侍卫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竟无人能发出一声示警。 “宋还旌?!” 韩王大惊失色,猛地拔出腰间佩剑。袁策也是面色惨白,以为这位大宸的修罗将军是来取他们首级的。 宋还旌没有动手。 他径直走到一张空椅子前坐下,将那柄重剑“哐”的一声搁在案几上。 “别紧张。”宋还旌的声音平稳,像是来访友的旧识,“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韩王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你意欲何为?劝降?” 宋还旌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韩王那张与当今皇帝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皇位上的那个人,我不满意。” 宋还旌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价一道菜的口味: “你去杀了他。” 大帐内瞬间死寂。 韩王和袁策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刚在战场上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大宸主帅,深夜孤身前来,竟然是让他们去杀皇帝? 韩王毕竟是皇室中人,很快稳住了心神。他收剑入鞘,眯起眼睛打量着宋还旌,试图从这张冷漠的脸上看出什么阴谋。 “哦?”韩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宋将军此言趣味。你不满意他?本王坐那个位置,你就满意了?” “呵。” 宋还旌发出了一声极其短促的冷笑。 “只要不是他,是谁与我何干?” 他不在乎谁当皇帝。甚至如果这大宸亡了,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分别。 韩王皱起眉头,神色变得凝重。他挥手示意袁策退后,自己走近两步,盯着宋还旌: “宋将军作为宸朝大将,皇帝对你不薄。 你年纪轻轻便掌京畿兵权,又赐你如花美眷。何以深夜入本王这等叛逆的帐中,要推翻皇帝?” 宋还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剑鞘。 “不薄?” 宋还旌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极深、极暗的戾气。 “是啊,确实不薄。” 他站起身,高大的阴影笼罩了韩王。 “所以我来送他一份大礼。” 宋还旌看着韩王,说出了那个足以让天下震动的计划:“明日,我会下令大军后撤三十里,露出永州防线的缺口。你可长驱直入,直逼京师。” “至于京畿禁军……”宋还旌面无表情,“那是我练出来的兵。我自然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你要什么?”韩王问,“封王?加九锡?还是半壁江山?” 宋还旌已经走到了门口。 听到这话,他脚步微顿。 他要什么? 宋还旌微微侧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轻,却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笑。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韩王一眼,提着那柄玄铁重剑,大步走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 宋还旌走后,大帐内的死寂持续了许久。 一直躲在屏风后的谋士袁策,此刻才缓缓走了出来,站在韩王身后。 韩王依旧盯着那晃动的帐帘,眉头紧锁,眼中疑云密布:“袁策,依你看,他是真的想要反叛,还是计策?” 大宸的主帅,深夜孤身来送皇位,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 袁策躬身,语气谨慎:“此事太过离奇,宋将军行事又全无章法,属下……不敢妄言。” 韩王收回目光,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无妨。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他冷冷道:“能为我所用最好,若不能,杀。” 只要明天大宸军队真的后撤,让他进了京师,那宋还旌是疯是醒,便都由不得他了。 袁策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说道:“王上,属下听到一些从七溪城那边传来的流言。” “说。” “属下听说,宋还旌的妻子……那个琅越女子,为了救身重剧毒的他和军中将士,耗尽心血而死。” 袁策抬起头,看向帐外那片漆黑的夜空,心神不定:“此人行事如此悖逆常理,不求名利,只求杀戮……似已疯狂。” 宋还旌走出中军大帐,这处驻地原是一座富户的别院,被韩王征用。院墙边,生着一丛茂密的修竹。 在初夏的夜风中,竹叶沙沙作响,竹干在风中微微弯曲,却始终挺拔不倒。 他脚步停住。 “来人。” 宋还旌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一旁的韩王亲卫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位大宸降将要干什么,但摄于他身上的煞气,还是战战兢兢地上前:“宋将军有何吩咐?” 宋还旌指着那丛在风中摇曳的竹子道:“把它砍了。” 亲卫不知如何动作:“啊?这……这是别院原本的景致,王爷平日里还挺喜欢……” 宋还旌抽出腰间佩剑,他动作极快,即使单手,出剑速度亦丝毫不减。不等亲卫反应过来,利剑已横在他颈上。 宋还旌淡淡地说:“砍了它,或者我砍了你。” 那名亲卫毫无选择。 咔嚓——! 几株翠竹应声而断,断口处露出惨白的纤维。 宋还旌提着剑,站在倒伏的竹子旁,脸上毫无表情:“传令下去,把这驻地里所有的竹子,连根挖起,全部烧成灰。” “一株也不许留。” 亲卫们面面相觑,不远处的帐帘掀开,韩王站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袁策正要上前制止,却被韩王拦住。 韩王看着那个对着一丛竹子发疯的修罗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深思,随即淡淡道:“随他去。几根竹子而已,只要他能帮孤拿下京师,就算他要烧了这座别院,也由得他。” 驻地内很快响起了斧凿之声,不过多时,已经一棵竹子也不剩了。 57利剑空击战鼓吼,月寒日暖煎人寿 次日,拂晓。 薄雾笼罩着永州前线。 大宸军营中,号角声并非进击的激昂,而是低沉的撤退令。 徐威跪在中军帐前,额头磕在满是泥水的地上,死也不肯起来:“将军!不能退啊!永州防线是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后撤三十里,韩王的叛军就能长驱直入!那时候京师危矣,社稷危矣!” 周围的将领们也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明明昨日刚打了胜仗,士气正虹,为何今日要无故后撤? 宋还旌从帐中走出。 他甚至没有穿甲,只披着一件单薄的黑袍,左手处是空荡荡的袖袍,脸色在晨光中显得苍白而阴郁。 “军令如山。” 宋还旌的声音不大,甚至很冷静:“违令者,斩。” 他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徐威。他只是平静地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着后方走去。 徐威看着那个背影,浑身发抖。 “……撤!”徐威咬着牙,含泪吼出了这个字。 大军拔营。 原本如铁桶般的永州防线,在晨雾中缓缓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如同猛兽张开了嘴,静静等待着猎物的进入。 …… 对面,韩王大营。 “王爷!动了!他们真的动了!” 袁策指着千里镜中的景象,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宋还旌撤了!中军后退三十里,永州官道……空了!” 韩王猛地站起身,冲出营帐,极目远眺。 果然,远处的大宸旌旗正在向后退去,那条通往京师的康庄大道,此刻畅通无阻。 宋还旌——真的是个疯子。 半月之后。 京师,永定门城楼。 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韩王的大军如潮水般涌来,而守城的禁军却乱作一团。他们引以为傲的换防间隙、城防死角,此刻全成了敌军突破的缺口。 禁军统领秦霄满脸黑灰,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吼着:“堵住缺口!谁敢后退杀无赦!给我顶住!” 但他发现,无论他怎么指挥,敌军总能精准地找到他防线的软肋。 那种熟悉的、被看透的感觉,让秦霄背脊发凉。 突然,一道冰冷而沉重的压迫感从侧后方袭来。 周围的亲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已倒下。 秦霄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火光下,宋还旌只剩一臂,右手提着那柄玄铁重剑,一步步从阴影中走出。他身上没有穿甲胄,只是一袭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黑袍,脸上干干净净,神情平静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宋还旌?!”秦霄惊恐万状,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背靠在了墙垛上,“你……你竟敢……” “阵脚乱了,秦统领。” 宋还旌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琼林苑校场上指出下属的错误:“左翼换防慢了三息,右翼弓弩手射界被挡。这些时日,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秦霄握剑的手在发抖。他看着宋还旌,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道:“你是来报复的?因为那封信?因为我在御前告发了你?” “信?” 宋还旌的脚步微顿。他微微侧头,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漠然:“什么信?” 秦霄愣住了。 他死死盯着宋还旌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伪装的痕迹。可是没有。那双眼睛里是一片荒芜的死寂,仿佛那个曾让他忌惮的把柄,那个曾让他大做文章的琅越妻子,从未存在过。 宋还旌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蝼蚁:“我来杀你,只是因为你挡了路。” “你太弱了,守不住这座城。” 话音未落,玄铁重剑已然挥出。 咔嚓。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宋还旌直接用蛮力斩断了秦霄格挡的佩剑,宽厚的剑锋挟裹着恐怖的巨力,直接撞碎了秦霄的护心镜,扎进了他的胸膛。 “呃……” 秦霄口吐鲜血,死死抓着宋还旌的剑刃。他到死都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忘了,还是疯了。 宋还旌面无表情,手腕一转,搅碎了他的心脏。 他抽出剑,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具缓缓滑落的尸体,任由秦霄从高高的城楼上栽落下去,摔入下方攻城的乱军之中,瞬间化为肉泥。 宋还旌走到城墙边,俯瞰着脚下即将陷落的京师。 “开城门。” 宋还旌对着身后已经吓傻了的禁军士兵,淡淡下令。 永业城,午门。 韩王的大军正在外城与残余的守军激战,喊杀声震天。 宋还旌却杀穿了秦霄的防线,但他没有停下来等待韩王的大部队。他提着那柄卷刃的玄铁重剑,身后只跟着寥寥数名浑身浴血的亲卫,直奔皇宫正门而去。 宫门紧闭。 高耸的城楼上,火把通明。数百名身披精甲的弓弩手早已严阵以待,箭头闪烁着寒光,直指下方。 正中央,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按剑而立。 是韩矩。 秦霄带领的禁军主力在城外防线溃败,皇帝将这最后一道宫门,交给了这位最为可靠、资历最深的老将。 韩矩居高临下,看着城下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他认得那身玄甲,更认得那柄重剑。 “宋还旌!” 韩矩的声音颤抖,那是极度的愤怒,更是痛心疾首:“你……你竟然真的反了?!” 宋还旌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城楼。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对于这位世叔的敬意。 “让开。”他淡淡道。 “混账!”韩矩气得须发皆张,指着他怒骂,“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是大宸的将军,是宋家的子孙!当年你父亲宋春荣,你兄长宋胜旌,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为国尽忠的英雄?!” “他们为了守护这大宸江山,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宋家满门忠烈,牌位就在祠堂里看着你!” 韩矩双目通红,声音嘶哑:“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叛逆!你要引反贼入宫,你要弑君!你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你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你的父兄?!” 城楼下,死一般的寂静。初夏闷热的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宋还旌静静地听着。 父兄?宋家?忠烈? 宋还旌突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极冷。 “韩将军。” 宋还旌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我二岁亡兄,四岁亡父。” 他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对“宋家”这个姓氏的归属感,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虚无:“宋家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韩矩愣住了。他没想到,面对列祖列宗的质问,宋还旌给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 “你……你这个疯子……”韩矩喃喃道,眼中最后的希冀破灭了。 “既如此,那老夫便替你父兄,清理门户!” 韩矩猛地挥手,厉声下令:“放箭!射杀叛贼!” 数百张强弓劲弩同时松弦。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蝗群,呼啸着扑向城下。 宋还旌没有躲。 他身后的几名亲卫来不及躲闪的瞬间被射成了刺猬,倒在血泊中。 但他没有倒下。 他挥舞着沉重的玄铁剑,拨开眼前的箭矢,脚下发力,竟是一个人迎着漫天箭雨,向着那扇紧闭的宫门冲了过去。 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左肩。 又一支射中了他的大腿。 鲜血飞溅。他拖着插满箭矢的身体,一步步逼近宫门。 韩矩看着那个浑身插满羽箭、却依然没有倒下的身影,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射!给我射!” 箭雨更加密集。 宋还旌终于冲到了宫门下。 他挥起重剑,狠狠地劈向那扇朱红的大门。 铛! 火星四溅。门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挥出第二剑了。 一支粗大的床弩重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射来。 噗嗤——! 那支重箭直接贯穿了宋还旌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飞去,重重地钉在了宫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黑衣已经浑身被血所染。 周围的禁军士兵围了上来,长枪指着他,却没人敢上前补刀。 宋还旌躺在地上,看着头顶漆黑的夜空。 那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瞳孔已经涣散,却依然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一动不动。 他看到了官道上一株被牵牛花缠上的纤细竹子。 远远望去像是竹子开花。 不知是紫色花朵装饰了竹子的纤细枝叶,又或是竹子决定了牵牛花藤蔓生长的方向。 初夏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黑。 “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怎么会不懂,这是一句很温柔的、鼓励的话,江捷说的不只是她自己,更想对他说,不要管外界的风霜雪雨,做你自己就好,做那只曾经在响水山中毫无掩饰、虚伪的灰鸦。 他只是不愿懂,也不承认…… 他其实—— 爱她。 他没有闭眼。 怨恨、不甘、痛苦、憾恨,也不得解脱。 大宸历一百五十七年六月,曾在山雀原一战中被称为厉鬼修罗的将军宋还旌,身中十七箭,战死于午门之外。 死不瞑目。 而在午门的某个角落,墙角的砖石碎裂,露出底下湿润的泥土,几尖嫩绿的竹笋,正顶破压在头顶的碎石,顽强地冒出了头。 不久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韩王大军入城的欢呼声。 新的王朝即将建立,旧的时代已经落幕。 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58孤星仗剑洗旧恨,素手传灯续妙音 江捷走后,顾妙灵和小七暂时留在了标王府,一起处理江捷的后事。 顾妙灵开始学琅越话。她学得很快,还拉着小七一起学。但小七这几天一直闹情绪,整日不见人影,到了饭点才肯露个头,吃完饭又匆匆跑掉。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暴雨将至。 顾妙灵正在院中整理药材,忽见一道灰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门口。 是天枢。 他有长着一张清俊的脸,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难以测度。 顾妙灵看了一眼四周,小七照例不知躲在何处。她没有多言,起身将天枢引至偏厅,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天枢没有喝茶,开门见山地问道:“此间事了,你们打算去哪里?” 顾妙灵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语气平淡:“也许留在潦森。大宸……我不想回去了。” 天枢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让小七继续跟着你吧。”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窗外的风声。 天枢忽然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却坚定:“我要去永州。” 顾妙灵手一抖,茶水溅出几滴。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你——” 韩王正在永州起兵造反,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时隔十叁年,我也没想到还会有报仇的机会。”天枢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北方,“当年的庚申逆案,我李家满门抄斩,你顾家流放千里,皆因奸佞当道。如今韩王起兵清君侧,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顿了一顿,看向顾妙灵,“顾氏被冤的仇,我会帮你一起报。还有……” “永业城城东的谢家二公子,我会帮你杀了他。” 顾妙灵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个人,那个曾经花言巧语欺骗她、夺走她一切、最后为了抵债将她卖入妓院的混蛋。那个她曾日夜诅咒却无力报复的梦魇。 良久,她低下头:“多谢。” “不必言谢。”天枢站起身,“韩王那边,无论事成与否,我都会回来。小七就暂时有劳你了。” 顾妙灵默默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去报仇,不是去送死。 他有牵挂,自然会惜命。 天枢看了看四周,忽然说道:“你先出去吧,我和小七有话要讲。” 顾妙灵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她在?” 天枢点头。 顾妙灵没有多问,起身退出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天枢一人。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梁和角落,声音平静:“小七,过来。” 房内毫无动静,只有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他的语气依然冷静:“你要让我来找你吗?” 话音刚落,窗户发出一声轻响。 一道粉色的身影翻窗而入。小七贴着墙根站着,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全身紧绷。 天枢看着她,慢慢道:“我刚刚和她说的,你听见了。” “没有。”小七立刻反驳,声音尖锐而急促。 天枢向前迈了一步:“你听见了。” 小七尖叫一声,身体死死贴着墙壁,退无可退:“我没有!你别过来!” 天枢在她五步之外止步。他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中突地一阵刺痛。 “你不用怕我。”他轻声说。 小七只是发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天枢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安抚她,却被她颤抖的声音阻止:“你别过来……求你……” 天枢脚步一顿。他看着妹妹,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也是最怕他的人。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上前,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将她搂进了怀里。 怀里的躯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天枢紧紧抱着她,声音沙哑:“你原来的名字是李庆宁,是蓝田李氏的女儿。她……应该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小七在他怀里拼命摇头,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我不是……我不是……” “你是。我知道你能听明白。” 天枢将她强行按在怀中,不让她逃离,也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湿意。 “我是李文渊……” 他说出了那个十多年没说过的名字,那个属于阳光下的、干净的名字。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继续说道:“是你的……亲哥哥。” 小七用力推他,却没推动。她哭喊着:“你不是……你是天枢贪狼!” 李文渊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揽得更紧。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温柔的笑:“你记得吗?‘小七’这个名字,也是你小时候我叫你的。” 七星楼里,所有人都叫她摇光,只有天枢,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角落里,偶尔会叫她一声“小七”。 但在她七岁那年,在第一次杀人之后,他就再也没叫过了。 小七的哭声一滞。 那些被恐惧和血腥掩埋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唤醒。 “我不记得了……”她哭着大喊,声音里却透着无助,“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说了……” 李文渊强行捧起她的脸,看着那双和自己极其相似的眼睛。他伸出粗糙的指腹,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动作生疏却无比轻柔。 “我知道你恨我怕我……可是在这之前,你是我抱大的。” 他看着她,认真地许诺:“我们已经离开七星楼了,哥哥会保护你,你不用再害怕我。” 小七看着他,看着那双曾经让她恐惧的眼睛里此刻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 她的哭泣过了很久才渐渐止住,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李文渊松开手,替她整理好凌乱的发丝。 “我要走了。”他说。 他往她手心里强行塞了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刻成的小兔子。 那是在小七还是李庆宁的时候、养过一只小小的白兔。 “等我回来。” 他要去大宸,去那个即将天翻地覆的战场,去为他们的家族讨回一个公道。 说完,他再次看了小七一眼,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小七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口。 良久,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擦干眼泪的脸颊。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从未有过的温度。 门外,李文渊与守在那里的顾妙灵对视一眼。 他的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对顾妙灵点了点头,随即,他转身离开了标王府。 顾妙灵再次推门进屋的时候,小七正抱着膝盖坐在床脚,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顾妙灵心中一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牵过她冰凉的手。 “过几天,我们也要离开了。”顾妙灵轻声说道,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小七转过头看她,眼神迷茫:“她死了,我们去哪里?” 以前,她是跟着宋还旌的命令走;后来,她是跟着江捷走。现在,她茫无方向。 顾妙灵淡淡一笑,手轻轻握在颈上挂着的树叶制成的展翅青鸟上,“天地辽阔,何处不可去?” 听到这话,小七眼里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一行眼泪,顺着脸颊砸在顾妙灵的手背上。 “我不知道……”她哽咽着,声音细碎。 顾妙灵心中一酸,伸手轻轻抱住她单薄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你这几天很难过……” 只说了这一句,她自己也哽咽难言,接下去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七把头埋在她的怀里,突然闷声说道:“我很想吃她做的花糕……可是她死了。” 顾妙灵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只要你想吃,她一定会做给你吃,是不是?” 小七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顾妙灵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极温柔的笑容。 “那就好。”顾妙灵轻声说,“只要你还记着她,记得那个味道,她就没有真正死去。” 她站起身,牵起小七的手,紧紧握住,“走吧,我们一起去做。她教过我。” 小七握紧了那只小兔子,悄悄塞进了怀里。 那里,还有一只树叶做成的山虎。 ———————— 大宸,永州前线。 李文渊没想到会在韩王的中军大帐外,再次见到宋还旌。 那个男人没有穿甲胄,只是披着一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黑袍,提着剑,像个幽灵一样穿过那些对他既敬畏又恐惧的叛军士兵。 就在白日,青石坡一役,宋还旌率领的大宸军队明明已经击溃了韩王的主力。然而就在当晚,他孤身入营。次日拂晓,那个令天下人瞠目结舌的命令便传遍了叁军——永州守军后撤叁十里。 那条通往永业城皇宫的官道,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向韩王敞开了门户。 李文渊站在阴影里,看着宋还旌从他面前经过。 那个响水山中的故人,如今失去一臂,面容却依旧沉着冷静,甚至比那时更加波澜不惊。 他不确定宋还旌没有认出他,或者说,他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映不出任何人影。 李文渊收回目光。 在擦拭剑锋的空闲时刻,在那些充满血腥味的长夜里,李文渊常常会独自走到高处,看着南方的方向。 那里山峦重迭,云雾缭绕。 正是潦森所在。 ———————— 潦森,乡野之间。 顾妙灵没有留在平江城,而是当了个行脚大夫,行走在江捷曾经的故土上。 在潦森,她的医术算不上精湛,但她很认真地在学,学大宸人的医术,也学琅越人的医术。 她有着很长的时间去学。 小七跟在她身边。 她又恢复了那副上蹿下跳、见什么都新奇的性子。她会帮顾妙灵采药,虽然经常采错,更多的是在山野里追着野兔子跑半天。 只是,每当她们路过茶肆,或者遇到从北方逃难来的商旅时,小七总是会凑过去。 她装作在看热闹,或是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草编蚂蚱,耳朵却在偷听那些关于韩王和大宸战事的消息。 然后,在晚饭时,她会貌似不经意地跟顾妙灵提起:“哎,听说那个韩王又打胜仗了。” 或者一边啃着果子,一边毫不在意地问:“那个韩王……是不是快赢了呀?” “快了。”顾妙灵总是这样回答,“打完了,人就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从春末到夏至,再到山林染上金黄。 又是一年秋风起,顾妙灵和小七暂住在一处山脚下的茅屋里。 小七已经睡下了,呼吸均匀。顾妙灵还在灯下整理着明日要用的药材。 笃、笃、笃。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声音不大,很有节奏,不急不缓。 她放下手中的药材,起身,走到门边,拔开了门栓。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他的衣衫有些破旧,沾染着北方的尘土和霜露,那张清俊的脸上多了几道细微的伤痕,眼神却比从前更加沉稳、平和。 她只是默默地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路,然后指了指里屋那扇半掩的房门。 那是小七的房间。 顾妙灵站在门口,看着那扇门重新合上。 她转过身,看向院中晒着的草药。 秋风习习,四下静寂,明月旷照。 【第叁卷 完】 作者的话 我心中顾妙灵对江捷的歌,音乐剧人一定明白我为什么选这首,强烈推荐去听,非常契合两人:《Who Lives, Who Dies, Who Tells Your Story》 But when you're gone Who remembers your name? Who keeps your flame? Who tells your story? (当你离去,谁还记得你的名字?谁传承你的薪火?谁来讲述你的故事?) …… I ask myself, What would you do if you had more—TIME The Lord, in his kindness He gives me what you always wanted He gives me more—TIME (我问自己,“若你拥有更多——时间,你会做些什么?”上苍仁慈,祂赐予了我你一直渴望之物。祂给了我更多的——时间。) …… And when my time is up Have I done enough? Will they tell your story? Oh, I can't wait to see you again It's only a matter of—TIME...... (当我也迎来终结的时候,我所做的,是否已足够?世人是否会传颂你的故事?噢,我迫不及待想再见到你。那不过是——时间早晚。) 鬼影厉厉恨难消,已去初心万里遥【灰捷番外 食用指南:我的设定中江捷和宋还旌是独立人格,他们性格中有拂宜和魔尊的底色,但绝不完全等同于拂宜和魔尊。由于身份特殊,他们死后不会化鬼,也没有轮回转世,他们变回魔尊和拂宜是不可逆的。总而言之这一章的内容是在正文中绝不可能发生的,是假设【两人死后化鬼会发生什么】,所以不按正文章节计数,只是作者本人意难平罢了,哭 ———————— 响水山。 宋还旌一人独行山中。阳光穿过密林,落在他身上,却没有任何温度;山风过林吹在他身上,连衣角都不动。 没有鸟叫,没有虫鸣,亦没有记忆中那泠泠作响的水声。 这是一个寂静的死地。 日月轮换,按他心里的计数,他已在这座山中走了一月有余。不见山顶,不见来路,不见去处,亦没有出路。 这应当就是他的轮回地狱。 他沉默地走着。 又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的山道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有人拦在前路。 宋还旌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僵硬,如遭雷击。 那道身影,熟悉到太过熟悉了。 那人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衣,静静地立在山道中央。分明是曾经在这响水山中,乱他心曲的那个人。 如今,故地,故人。 那颗分明已死的心,竟在胸腔里产生了一种幻觉般的剧烈跳动。 轮回地狱之中,也有他最想见、却最不敢见的人吗? 宋还旌摒着呼吸,不敢眨眼,生怕这只是厉鬼临消散前的一场幻梦,一步步沉默上前。 面前那人静静地看着他走近,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竟也不说一句话。待他走到身侧,她便自然地转过身,与他并肩而行,沉默地向前走着。 就像当年他们为了躲避追杀,在这座山里同行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没有追兵,也没有生路。 夜色渐深,黑暗笼罩死寂的林间。 他们寻了一处避风的山洞歇下。即使早已是鬼魂之身,不惧寒冷,不知饥饱,宋还旌还是习惯性地找来枯枝,生了一堆火。 他们并不能感受到火焰的温暖,只在洞壁上投下两个交迭的影子。 他站在洞口,背对着她,望着外面漆黑的虚空,一动不动。 江捷坐在火堆旁,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江捷的声音忽然响起:“过来。” 宋还旌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隔着明亮的火光,依言迈步,一步一步……最终,在她面前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江捷看着他,轻叹了一声。主动上前,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他僵硬的身躯,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即使身死化鬼,你也不愿意放松片刻吗?” 怀里的触感是如此真实、柔软,却又让他无比惊怕只是亡魂的一缕幻觉。 宋还旌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无话可说,最终,他只能干涩地吐出两个字:“江捷……” 江捷从他怀抱里退出来,抬起手,微凉的指尖抚上他苍白而冷峻的脸颊。 “你还没有原谅你自己吗?” 宋还旌看着她,眼底是一片破碎的荒芜。 江捷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想亲我吗?” 响水山初遇那时,清晨的瘴气林边,她曾经用琅越语问过他:“我可以亲你吗?” 那时他说:“可以。” 如今她说的是另外一句,却是相同的意思。 四下无人,只有两条孤魂。火光把她脸上照得很暖。 这是一双眼里只有他的眼睛,清澈、包容,一如往昔。 宋还旌的手终于抬起,揽住了她的腰。他的另一只手竟颤抖着,抚上她的脸庞。 江捷闭上了双眼。 他低下头,极慢极慢地,吻上了她的唇。 像试探般,轻轻触碰,又轻轻离开。 他将她搂进怀里,却扭偏过头,不去看她:“我不明白……” 他骗她、负她、驱逐她,用她救回来的命去造满身杀孽…… 像他这样一身血腥、恶贯满盈之人,凭什么能得她如此眷顾? 江捷在他怀里轻轻笑了。 “等你哪一日愿意放过自己了,你就明白了。” 宋还旌身体一震,喉头哽咽:“江捷……我……” 话未出口,那简单的四字“我后悔了”,在他的舌尖盘旋,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江捷从他怀里抬起头,伸出手摸着他的脸,轻声问:“你哭了吗?” 宋还旌狼狈地扭过头,声音生硬:“没有。” 江捷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洞悉一切,既温柔,又悲悯。 她没有再逼问,只是抬起手,开始解自己的衣带,露出莹白的锁骨和半个肩头。 宋还旌猛地回头,瞳孔剧烈收缩。他速度极快地握住她正在解衣带的手,也握住了她的衣服:“别……” 他顿住,目光有些狼狈地避开,看向一无所有的山洞:“别在这里。” 江捷另一只手覆上他冰凉的手背,她看着他,目光温柔如水,盈盈生光:“还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吗?” 宋还旌静默了半晌,终于低头将自己的外袍褪下,抖开,仔细铺在冰冷的洞底石上。 他将江捷拥进怀里,缓缓坐倒,让她倚在自己胸前,背靠着他的臂弯。火光在两人之间跳动,映得肌肤一片暖色。 江捷的手探向他的衣襟,指尖刚碰到腰带,宋还旌便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低哑:“我来。” 江捷没有坚持,只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太安静,安静得让宋还旌耳根发烫。他侧过脸,声音更低:“闭眼。” 江捷微微弯了弯唇:“为什么?” 她没有闭眼。 宋还旌便不再开口。他垂下眼,自己解开衣带,中衣、里衣,一层层剥落,动作称不上利落,却极克制。衣料滑下肩头,露出常年习武而紧绷的线条,在火光里泛着古铜色。 他伸手去解江捷的衣带,动作却第一次显出笨拙。江捷穿的是琅越人的衣服,衣领自上而下五颗扣子,扣子极小,他指节粗粝,几次都捏不准位置,甚至在第叁颗时微微发抖。江捷没有催他,只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轻轻带着他,一颗一颗,解开了。 衣襟散开,露出她莹白的肌肤。宋还旌的呼吸有些乱。他低下头,极轻地吻上她的唇,又慢慢移到她颈侧,吻得极慢,极小心。 下身相贴,他能感觉到她,也感觉到自己早已硬到发疼。他试探着往前,寻找那处入口,却只触到一片紧窄的柔软,他尝试着小心用力,却进不去分毫。 他停住动作,额头抵着她的肩,低声道:“……进不去。” 江捷抬手抚过他微微出汗的鬓角,轻声说:“先用手指。” 宋还旌动作僵住,抬头看她,眸色震动:“手指?我怎么能用手指……这样对你。” 江捷看着他,眼底浮出一点极轻的笑,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唇:“你是不是不懂?” 宋还旌嘴唇紧抿,面上仍维持着最后的镇定:“我懂。” 江捷笑说:“你懂什么?” 宋还旌没有回答,只低头吻住她,这一次吻得极深,良久,他才松开她,道:“我可以学。” 他随即又问:“你为什么懂?” 江捷抬眼看他,火光在她眸子里跳动,眼神平静而坦然,“我是大夫,我当然懂。” 她的指尖落在宋还旌左胸最深的那道旧疤上,轻得像春风拂过,却带起一阵痒意,直窜脊背。他肌肉瞬间绷得死紧,全身发麻。 “痛吗?”她问。 “不痛。”他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 江捷却俯身,唇贴上那道疤。柔软的触感先落下来,接着是湿热的舌尖,轻轻一舔。 宋还旌浑身一震,喉间滚出低哑的两个字:“江捷……” 他低头,堵住她的唇,吻得又急又重,吻从唇角落到脸颊,落到耳后,落到颈侧,一路向下,最终停在她左胸那点微颤的茱萸上。他小心翼翼地含住,舌尖轻轻扫过。 江捷一声极轻的呻吟从喉间溢出,指尖几乎掐进他肩头的肌肉。 宋还旌一只手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手顺着滑腻的肌肤探下去,指腹触到一片泥泞。他皱眉,指尖沾了满手的湿热,似是困惑:“怎么……这么湿?” 江捷咬着唇,喘息里带着一点笑意:“因为你在。” 他指尖找到那处小口,极轻地陷进去一个指节。江捷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穴肉立刻裹上来,湿热、紧窄。他低头吻她颈侧,一下一下安抚,缓缓再往里送。指尖终于抵到底,江捷倒在他肩头,急促地喘息,穴口一张一合地吮着他。 他停住,等她缓过气,才慢慢抽出来,又慢慢插回去。 江捷的指尖陷进他背上,越来越深。忽然,她浑身一颤,一股温热的蜜液猛地涌出,浇了他满手。 宋还旌低头看她,声音低哑,不自觉地有些痴迷的意味:“这也是因为我吗?” 他慢慢问道:“夫人。” 江捷莹白的颈项绷成一道紧绷的弧,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啊……” 高潮的余韵仍在,她穴肉轻轻抽搐,宋还旌却没有停。他抽出手指,指腹沾着晶亮的液体,在火光里亮得刺目。他又并拢两指,极慢地再次探进去。 这一回更紧。江捷倒抽一口气,指尖几乎掐出血痕来。宋还旌俯身吻她微张的唇,舌尖喂她自己的气息,手指却固执地、缓慢地往里推进。穴肉被撑开,一寸寸吞没他的手指,湿热、紧窄,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别怕……”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我不会弄伤你。” 两根手指终于没入大半。他停住,感受那处穴肉如何痉挛着裹住他,才开始极轻地抽送。先是浅浅的,继而慢慢深入,再抽出,再深入。每一次都带出更多的水声,湿腻、清晰,在死寂的山洞里格外响亮。 一股蜜液再次涌出,温热地浇在他手上。 宋还旌喉结滚动,又并入第叁指。 这一次推进得极慢。江捷浑身颤抖,穴口被撑到极致,几乎透明的薄肉紧紧绷在他指根。他停住,吻她颤抖的眼角,等她适应。 良久,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宋还旌才开始抽动。叁根手指被湿热的穴肉死死绞住,每一次抽出都带出大股蜜液,滴落在衣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宋还旌抽出手指,指腹上牵着晶亮的银丝,在火光里断开,落在她腿根。 他低头看她,眸色深得发黑,喉结滚动,却终究只是极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江捷抬手,指尖抚过他紧绷的下颌,声音软得几乎听不见:“可以了……进来。” 宋还旌握住自己早已胀得发紫的阳物,指腹沾着她方才流出的蜜液,抹过顶端,动作近乎笨拙。他俯身,额头抵着她的,慢慢抵在那处被撑开的湿软入口。 入口还太小,顶端刚陷进去一点,便被层层穴肉死死绞住。他不敢用力,只停在那儿,汗水顺着鬓角滴在她锁骨上。 “疼吗?” 江捷摇头,抬腿环住他腰,脚跟轻轻抵在他背上。 宋还旌深吸一口气,才极慢、极慢地往前送。每一寸推进,他都清晰感觉到那处嫩肉被一点点撑开,湿热地裹上来,他咬牙忍耐住想要放肆驰骋的欲望,青筋在颈侧暴起,动作却极度克制。 进到一半时,江捷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穴肉猛地收紧,又缓缓松开。宋还旌立刻停住,低声说:“我退出来……” “不。”江捷声音软却坚定,腿环得更紧,“继续。” 他不敢再动,只低头吻她,吻得极深,舌尖喂她喘息。良久,等她穴口不再痉挛,才又缓缓推进。 终于,整根没入。 湿热的穴肉瞬间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像无数张小口在吮他。宋还旌浑身一抖,差点失控。他僵在那儿,汗水滴在她胸口。 江捷喘息着抬手,抚过他汗湿的背脊,指尖在他脊椎上轻轻划过,她微微动了动腰,穴肉随之绞紧,又松开。 宋还旌倒抽一口气,阳物在她体内硬生生又胀大一圈,顶得她一声轻吟。 “动吧……”她贴着他耳廓,声音极轻,“我想要你。” 宋还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血丝密布,却仍是极轻地退出来一点,又极慢地顶回去。动作浅而缓,像在水面上试探深浅的船桨,每一次都停在最深处,轻轻研磨片刻,才退开。 江捷的呻吟终于碎得不成调,指尖在他背上抓出一道道红痕。蜜液被带出,沿着股缝滴落,在衣袍上洇开大片深色。 他始终不敢真正驰骋,只一下一下,极轻极缓地抽送。 江捷咬住他的肩,声音喘息,却又软得惊人:“再深一点……就这样……别停……” 宋还旌这才敢稍稍加重力道,仍旧克制到极致,每一次深入都停住,让她适应,再退开,再深入。火光里,他紧绷的背脊泛着薄汗,肌肉线条绷紧,却固执地不肯真正释放。 即使身下那处湿热已经紧得让他眼前发黑,即使欲望像烈火烧过四肢百骸,他也只是吻着她的唇,低声、哑声、一次又一次地唤她:“江捷……” 宋还旌的动作仍旧极轻、极缓,却在江捷一次比一次急促的喘息里,渐渐寻到了她最受用的深度与角度。每一次顶入,他都停在最深处,极轻地研磨。 江捷的指甲早已在他背上留下纵横交错的血痕,腿根绷得发颤,脚趾蜷紧,脚背绷成一道苍白的弧。穴口被撑得极薄,嫩肉翻出,沾着晶亮的蜜液,在火光里泛着湿红的光。 她忽然仰起头,颈项拉出一道脆弱而绷紧的柔美线条,喉间发出一声极长的、破碎的呜咽,那声音太软、太碎,带着哭腔,却又带着极致的欢愉。 宋还旌被那声音震得脊背发麻,阳物在她体内被猛地绞紧,层层穴肉痉挛着卷过来,几乎要把他吸断。他死死咬住牙,青筋在太阳穴暴起,仍不敢放纵,只极轻地顶进去,再极轻地退出来。 江捷浑身剧颤,腿根死死夹住他的腰,脚跟抵在他背上,指节泛白。忽然,一股滚烫的蜜液猛地涌出,浇在他顶端,热得他眼前发黑。 那液体又多又急,顺着他仍埋在她体内的阳物往下淌,滴在衣袍上,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山洞里清晰得近乎刺耳。 她高潮了。 宋还旌低头吻她颤抖的眼角,尝到一点咸涩的汗。他仍不敢动,只停在最深处,感受她穴肉如何一波波地绞紧、松开,再绞紧,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她的喘息贴着他耳廓,湿热、凌乱又细碎。 “夫君……”她第一次这样唤他,声音虚软,“我……我好了……” 宋还旌喉结滚动,与她额头相抵,汗水滴在她锁骨上,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我还没……” 他仍旧不敢放纵,只极轻地抽送两下,江捷却忽然收紧穴肉,猛地绞了他一下。 那一瞬,宋还旌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他低喘一声,终于溃堤。滚烫的精液一股股射在她最深处,热得江捷又是一颤,穴口痉挛着吮他。 高潮的余韵里,两人紧紧相贴,汗水交融,呼吸交缠。火光在他们交迭的影子上跳动,映出两具赤裸的身体,像是两株缠在一起的藤蔓,枝桠叶交融,死死不肯分开。 宋还旌低头吻她汗湿的鬓角,一下,又一下,轻声问她:“疼吗?” 江捷摇头,指尖抚过他湿透的背脊,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不会……很舒服。” 宋还旌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吻上她的唇,“江捷,我……” 他只说了一个“我”字就打住。 江捷静静看着他,既不催促,看起来也不好奇他将要说什么。 宋还旌看着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总是比他懂他。 在这样的眼神下,最终宋还旌与她交颈相拥,说出了那叁个字—— “我爱你。” 江捷极温柔地笑了,“我知道,我比你早知道。” 她抚着他的脸,说:“琅越人有句俗谚,‘山风已有信,偏要顶雨行’。” 宋还旌的头埋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你在讽刺我吗?” 江捷低笑出声,“我难得说笑话,你却不笑。” 宋还旌将她搂得更紧。 第二次来得毫无预兆。 江捷只是极轻地在他怀里动了动,腿根还残留着方才高潮的湿意,滑腻地擦过他半软未褪的阳物。那一点温热的触碰像火星落进干柴,宋还旌的呼吸猛地一沉,掌心扣住她腰窝的力道骤然收紧。 他低头看她,眼底残留的高潮余韵尚未散尽,却已烧起更深的暗火。 江捷没说话,只抬手环住他的颈项,指尖插进他汗湿的发根,轻轻往自己怀里带。那动作太轻,是无声的许可。 宋还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他翻身将她压进衣袍,膝盖分开她尚在轻颤的双腿,阳物早已重新硬挺,青筋盘绕,顶端沾着方才射在她体内的白浊,在火光里泛着湿亮的光。他握住自己,抵在那处尚未来得及合拢的小穴口,腰身猛地一沉。 这一回,没有试探,没有停顿。 整根尽没。 江捷被骤然的撑满撞得一声尖吟,尾音破碎,腿根猛地绷紧。穴肉被撑到极致,嫩红的软肉翻出,紧紧裹住他粗硬的阳物,像一张贪婪的小口死死咬住。 宋还旌低喘一声,额头抵着她的,汗水滴在她锁骨上。他没有给她太多适应的时间,腰身后撤,又慢慢顶进去。 “啪”的一声,肉体相撞的声音在山洞里炸开,清脆、湿腻,带着水声。 江捷被顶得往上滑了半寸,指尖死死掐进他肩头的肌肉,喉间泻出一声呜咽:“夫君……可以重一些……” 他低头咬住她的唇,舌尖缠绵地卷住她的,腰下动作依言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每一次抽出都带出大股晶亮的蜜液,沿着股缝滴落;每一次顶入都撞得她胸前双乳剧烈晃动,乳尖在冷空气里挺得通红。 “受不住就咬我。”他哑声喘息,声音里带着一点失控的狠劲,“我忍不了了……” 江捷真的低头咬住他肩头,牙齿陷进皮肉,带来酥麻的痒意。 宋还旌被这一咬彻底点燃,动作猛地又重了几分。他掐住她的腰,将她双腿架到自己肩上,这个姿势让入口变得更紧、更深。他几乎整个人压下去,阳物狠狠顶进最深处,撞在那处最软的肉上。 江捷被撞得声音破碎,不成声调,穴肉痉挛着绞紧他,每一次顶撞都带出更多的水,湿得衣袍大片深色,几乎能拧出水来。 火光渐弱,山洞里只剩两人急促的喘息,和衣袍上那片洇开的、深色的痕迹。 “太深了……唔……灰鸦……好涨啊……”她呻吟着喘息,即像欢愉,又像是痛苦。 宋还旌低头吻她泪湿的脸,双唇吻去她眼角的泪,声音沙哑:“这样可以吗?” 他偏偏要问,而江捷已无力回答。 于是他抽送得越来越快,肉体撞击的声音连成一片,湿腻、响亮,在山洞里回荡。江捷被撞得浑身发抖,腿根绷到发白,脚趾蜷紧,穴口被撑得几乎透明,嫩肉外翻,随着他进出泛着水光。 快感堆迭到顶点时,宋还旌猛地掐住她的腰,狠狠顶进去,停在最深处。滚烫的精液再次射出,一股股,热得江捷尖叫出声,穴肉剧烈痉挛着吮他,像要把他融进骨血。 高潮的余波里,他仍埋在她体内,阳物一跳一跳地射着,射得极深、极满。 宋还旌低头吻她,吻得又凶又狠,火光将熄未熄,映着两人交迭的影子。 温存过后,宋还旌把江捷翻了个身,让她伏在铺开的衣袍上,自己从后面覆上去。 没有言语,没有停顿,他握住仍硬挺得发紫的阳物,抵在那处湿红的入口,腰身猛地一沉。 “啊——”江捷被突如其来的撑满撞得一声尖叫,指尖死死抠进衣袍,指节泛白。 宋还旌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双手掐住她腰窝,狠狠抽送了数下,极重、极快,每一下都撞得她臀肉泛起红浪,肉体相撞的“啪啪”声连成一片,急促得像骤雨袭林。 第九下顶到最深处,他忽然停住,整根埋在里面不动,只低头吻住她后颈的皮肉。 江捷被憋得浑身发抖,穴肉疯狂痉挛,绞得他低喘一声,额头抵着她汗湿的肩胛:“别夹……再夹我真要疯了。” 停顿不过两息,他猛地抽出大半,又狠狠撞回去,撞得江捷往前一冲,胸口几乎贴到冰冷的石地。 接着节奏骤变。 他慢下来,慢得近乎折磨。 抽出时极慢,慢到能看见那根青筋暴起的阳物如何一寸寸拖出湿亮的穴肉,带出大股晶莹的蜜液;顶入时又极重,腰身一沉到底,撞得江捷一声呜咽,尾音拖得极长。 慢而狠,一下一下,像要把她钉进地里。 他一下一下地吻她的肩,十指紧扣住她的,“这样好吗?” 江捷被弄得喘不过气,声音破碎:“灰鸦……别这样……我受不了……” 宋还旌在她身后低低笑了,硬热的欲望依旧埋在她体内,他顺从地将她翻过来,与她面对面相拥,吻上她柔软的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夫人。” 夜还很长。 火光照耀下两人的影子在山壁上不断晃动,洞内只余两人急促的呼吸和黏腻的水声,在死寂的山洞里不住回响。 作者的话:卷叁完结了,各位读者有何评价呢,欢迎评论区留言,求求你们来留言吧呜呜 本章bgm:前半部分《放下情执清净心》,后半部分《红月戏蝶》。 谁戏谁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没谈过恋爱完全不懂女性身体构造的宋还旌被潦森优秀的青年医学专家江捷完败(手动狗头) 【卷四千秋岁】59神仙难解兵燹灾,血云尽染 江捷闭上眼的那一刻,平江城的春风正好吹过树梢。 而在凡人肉眼无法窥见的虚空之中,点点灵蕴如萤火般重新汇聚。属于江捷的意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醒的拂宜。 她静静地看着江捷被父母安葬,看着骨灰洒入平江,随波逐流。 她轻叹一声,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并未往南归去,反而逆着风,重新回到了那个充满血腥的山雀原。 她化身成一名面容普通的游方郎中。白日里,她潜入刚刚撤军、伤兵满营的磐岳后方,以琅越医术医治那些被大宸重弩射穿身体的琅越族人;夜深时,她又隐去身形,穿过两军对垒的废墟,来到大宸的伤兵营,以大宸大夫的身份救治伤兵。 她也去那座死气沉沉的中军大帐。 那是宋还旌苏醒的那一日。 她隐身立在帐角的阴影里,看着徐威捧来了那个装着江捷遗物的黑木匣子。 她看着宋还旌颤抖着手打开匣子,看着他拿出了那只她亲手拼贴的墨玉青鸾蝶,又看着他展开了那封信。 “任尔东西南北风。” 那是江捷留给他的宽慰,也是江捷对他的期许。 可她没想到,这七个字在他眼里,竟成了最残忍的嘲讽。 “好……好得很。” 宋还旌笑了,笑声嘶哑,带着撕心裂肺的恨意。 拂宜看着他猛地将信纸和那只脆弱的树叶蝴蝶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接住那只蝴蝶,想要去触碰他颤抖的肩膀,可是,她那双莹白如玉的手,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穿过了一片虚无。 阴阳两隔,仙凡殊途。 她只能收回手,静静地看着他发疯,看着他双目赤红地下令拔营,看着他提着重剑大步离去,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孤独的背影。 大军开拔,一路向北驰援永州。 拂宜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着他在马背上沉默如铁,看着他在战场上指挥若定。 韩王的叛军在青石坡一触即溃。 宋还旌赢了。 拂宜立在云端,正欲化身下界救治伤兵,但原本漆黑的夜空深处,竟隐隐透出一股不祥的血红,云层翻涌如血骸沸腾。 拂宜脸色骤变。 那是成千上万生灵同时消逝才会汇聚的血煞之气。天界、妖界、魔界,叁方混战已至癫狂,此役天界、妖魔联军必定倾巢而出,才会如此血云弥漫,天地同悲。 她低下头,看了一眼凡间的永州城。 下方,韩王叛军已溃,大宸的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宋还旌赢了,凡间的战火已歇,伤亡暂止。 拂宜不敢再犹豫,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冲向了那天边的血色红云。 —————————— 天界与妖魔联军二十年间战事,因魔尊,杜异双双失踪,联军中枢由此断绝。 妖魔两界嫌隙顿生,调度混乱。天界捕捉战机,倾力攻破天一河防线。妖帅刑虒坐视魔族赤蛇部孤军奋战,致使防线崩盘,天军长驱直入魔界腹地。 赤蛇在绝境之下引爆地脉,以玉石俱焚之势死磕天军;饕餮凶性爆发,敌我不分肆意吞噬。 待天界主力深陷泥潭、魔族几近灭种,等待时机已久的刑虒方率妖军截断天界后路。 这场混战持续经年,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叁方俱伤的浩劫。天界残部拼死突围,撤回天一河北岸,精锐折损过半,无力再进;妖魔联军虽守住了腹地,但魔军损伤过半,妖族元气大伤,亦无力追击。 硝烟散尽,星陨谷至乱祸峡谷的万里疆域化为死域。 天界与妖魔联军隔着天一河遥遥对峙,再无一方拥有发起战事的能力。 魔尊昔日之谋,此刻已见终局。天界孤注一掷,联军离心背德,叁界数十年来的种种动向,竟与他当年推演分毫不差。 拂宜正身处天一河南岸的一处缓坡之上。脚下的土地已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黏稠的暗褐色。放眼望去,视野之内尽是层层迭迭的尸骸。只有天一河浑浊的浪涛声,拍打着堆满尸首的河岸。 她立于尸山血海之间,浑身僵硬,身躯冰冷,望着眼前景象,几乎窒息。 昔日沧水不忍见众生战乱不休,遂解形散魄。此刻面对这人间炼狱,那份宁愿归于无形亦不忍目睹的绝望,她与她感同身受。 簌簌风声吹来浓重的血腥气,拂宜僵立河边许久,才挪动发麻的躯体,往天界而去。 她顶着魔尊所造的躯体,周身魔气缭绕,本欲去找丹凰,但刚一靠近天界,便引来了守门天将毫不留情的雷霆攻击。她无法辩解,亦无法硬闯,只能狼狈退去。 她转过身,看向下方的妖魔联军后方。那里同样是炼狱,断肢残臂随处可见,哀嚎声此起彼伏。 拂宜隐匿了气息,穿梭在肮脏腥臭的营帐间,用蕴火之力,一个个救治那些濒死的妖魔士兵。在她眼中,流淌着黑血的魔与流淌着金血的神,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在战火中挣扎求存的生灵。 直到数日后,估摸着丹凰已经清醒,她才冒险靠近丹凰宫殿,在殿前百丈处停下,对着戒备森严的侍卫朗声道:“烦请通报,蕴火拂宜,求见丹凰神君。” 片刻后,殿门大开。 丹凰一身素衣早已被血浸透,他扶着门框走出,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仿佛身上背负着千钧枷锁。 见到拂宜,他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眼中,此刻布满了血丝与死灰般的疲惫。 拂宜见他伤势沉重,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扶住他,掌心蕴火流转,正欲贴上他的后心为他疗伤。 丹凰却抬手挡开了她的动作,“我无碍,别费力气了。” 拂宜一怔:“怎么了?” “我在战场上……看见她了。” 丹凰抬起头,目光越过拂宜,看向那片漫无边际的硝烟与尸骸:“肃戚转世了。她在妖魔的前锋营里,在一群小妖中间,与天兵厮杀。” 说到这里,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她一定受了伤,我要去找她。”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拂宜:“我的身份去不了那里。但你现在是魔躯,只有你能带我进去。” 他紧紧抓着拂宜的手臂,指节泛白,一字一顿:“带我入魔营。我要把她带回来。” 拂宜看着好友这般模样,心中悲恸。 “好。”她轻声道,“我们去带她回家。” …… 两人潜入妖魔大营,在混乱不堪的前锋死士营里,找到了那个名为夜黛的小夜妖。 她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浑身是血,腿上受了伤,正缩在角落里,看着丹凰和拂宜联袂而来,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卷刃的破刀,眼神警惕。 拂宜没有多言,上前一步,指尖蕴火流转,点在她的伤口上。 温暖的灵力瞬间止住了血,痛楚消散。 夜黛愣了一下,紧接着猛地缩回腿,整个人弹跳起来,背靠着营帐木桩,刀尖直指两人,眼中没有感激,只有更深的恐惧和恶毒的揣测。 “你们想干什么?” 她死死盯着拂宜,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威胁的低吼:“费灵力给我治伤?是想把我养好了送去前线当肉盾?还是要把我炼成丹药?我告诉你们,我这身肉是酸的,不好吃!” “跟我走。”丹凰看着她,向她伸出手,声音微颤。 “滚开!我不走!”夜黛呲起牙,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们,“我有军功了!我刚才杀了一个天兵,马上就能换肉吃!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她不认识他们两个,更不愿离开这个她赖以生存、虽然残酷却熟悉的战场。此刻对她来说,未知的善意比明晃晃的刀剑更可怕。 丹凰想要上前,却被她挥刀逼退。 “夜黛。” 拂宜按住了丹凰的手,她看着那双充满野性与杀戮欲望的眼睛,没有任何迂回,平静而直接地开口:“你不是夜妖,你是天界神将,肃戚。” 空气凝固了一瞬。 随后,夜黛爆发出一阵刺耳的、荒谬的大笑。 “神将?我?”她指着自己满是泥污的脸,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神里全是嘲讽,“你们神仙是不是脑子都被打坏了?我是烂泥里长出来的妖,生来就是要杀神仙的!你们想骗我走,也编个像样的理由!” “你杀神仙,是因为你恨他们,还是因为你只会杀戮?” 丹凰突然开口。他没有反驳她的嘲笑,目光落在她那双紧紧抓着破刀、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上:“别的夜妖杀人是用爪子和牙齿,他们杀完人会兴奋地嘶吼,会舔舐鲜血。只有你……每次杀完人,都会躲到这里发抖。” 夜黛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下意识地把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丹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剖开她掩藏在凶狠下的脆弱:“你在战场上确实很凶,可你那是被吓坏了。你受不了那些混乱的嘶吼,受不了那些残忍的厮杀。你拼命挥刀,只是想让周围安静下来,对不对?” “跟你有什么关系!”夜黛心中莫名烦躁,“你给我闭嘴!” “你并不属于这里。” 拂宜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温和轻柔:“你的灵魂记得秩序,记得守护,你在这里挣扎得越久,你就越痛苦。” “你看清楚他。” 拂宜指向身旁的丹凰:“他是丹凰。是你前生好友……” “我不叫肃戚!我不认识他!” 夜黛大吼着,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挥刀狠狠砍向丹凰。 丹凰不躲不闪。 噗嗤。 卷刃的破刀砍在丹凰的肩膀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素衣。 夜黛愣住了。她杀过很多仙力低微的仙将,但他们都懂得躲。 “为什么不躲……”她手在发抖,声音也开始发抖。 丹凰看着她,眼眶通红,却还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是我之好友,受你一刀,又有何妨?” 夜黛尖叫着退后:”我说过我不认识你!!” 丹凰的伤口还在流血,拂宜想要上前,却被他止住,“你知道我的身份,我是天界主将,你若有恨,尽可发泄在我身上。” 一种毫无来由的、巨大的酸楚突然从夜黛的心口炸开,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不记得什么肃戚,不记得什么天界。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流着血还要对她笑的男人,她握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那种熟悉感,就像是漂泊了万年的孤魂,突然在荒原上听到了故乡的风声。 哐当。 破刀掉落在地上。 夜黛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种没来由的悲恸让她想要落泪,却又不知为何而哭。 “我……我不信你们……”她咬着牙,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从凶狠变成了无助的哽咽,“但我……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她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凶狠的眼神掩饰脆弱,盯着丹凰:“带我走。如果你们敢骗我,我就咬断你的脖子。” 丹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满是泥污的手掌。 “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丹凰紧绷的脊背骤然一松。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甚至足以致命的重伤,终于再次爆发。 他身形猛地一晃,一口黑红的淤血喷出,几乎站不稳。 “丹凰!”拂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叁人不敢在魔营久留。强撑着不倒的丹凰带着和满眼惊惶的夜黛和拂宜,避开魔兵的巡查,又绕过天界眼线,一路潜行,终于回到了丹凰位于天河畔的行宫。 宫殿冷清,结界重重,暂时隔绝了外面的战火。 拂宜将丹凰安置在榻上,掌心蕴火流转,源源不断地渡入他体内,为他修补断裂的经脉,驱逐深入骨髓的魔气。 然而,才过片刻,拂宜的心便猛地向下一沉。 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原本生生不息、浩瀚如海的本源蕴火,此刻竟变得晦暗不明,流转之间甚至有了干涩枯竭之感。 拂宜看着指尖那簇比以往微弱许多的火苗,心中惊疑不定。但她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丹凰,又看了一眼缩在殿角瑟瑟发抖的夜黛,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一治,便耗去了不知多少时日。 殿内寂静,只有灵力流转的微光。 夜黛还是没有想起任何关于肃戚的记忆。 她缩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里,手里依然死死抓着她的那把刀。 这里太干净、太安静了,没有血腥味,没有厮杀声,这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反而更让她时刻紧绷着神经,眼神在拂宜和丹凰身上不断游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来,也不相信自己是什么神将。她只是在那个男人倒下的一瞬间,心里慌得厉害,本能地跟了过来。 这种无法掌控的陌生感让她心神不宁,她在殿内焦躁地走来走去,却始终没有离开那扇大门半步。 直到数日之后。 丹凰终于咳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虚弱,但性命已无大碍。 拂宜收回手,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她甚至来不及调息,站起身的瞬间身形微晃了一下。 “你……”丹凰察觉到她状态不对,想要开口。 “我没事。”拂宜打断了他,声音有些急促,“既然你醒了,夜黛也安然无恙,我该走了。” 她心中那股不安已经发酵到了顶点。这次疗伤花费的时间远超她的预计。 拂宜没有片刻停歇,转身冲向了下界。 穿过云层,永业城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此时正是深夜,皇宫的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 拂宜落在午门高耸的城楼之上,隐去了身形。 她来得不算晚,却也不算早。 下方的广场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提着剑,一步步走向紧闭的宫门。 他浑身浴血,单薄的黑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只有一只手,另一只袖管空荡荡地垂着,随着步伐在风中晃荡。 拂宜站在高处,静静地看着他。 她没有出手。仙凡有别,命数已定。大宸的气数、宋还旌的命数,此刻都已成了定局,非神力可改。 更重要的是,她看懂了宋还旌眼底的死志。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她听到了那个老将韩矩的怒骂,骂他大逆不道,骂他对不起宋家列祖列宗。 然后,她听到了宋还旌的声音。 那声音穿过夜风,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平静,荒芜,没有一丝生气。 “我二岁亡兄,四岁亡父。” 宋还旌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是一片彻底的虚无:“宋家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拂宜的手指死死抠进城墙冰冷的青砖缝隙里,指尖泛白。 她看着那个男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无力。 任尔东西南北风。 江捷盼他只做他自己,可他却把自己变成了一把只求折断的剑。 拂宜闭了闭眼,心中一片苍凉。 医术再高,能续断骨,能解剧毒,能换血肉,却唯独治不了人心深处的死志。 这世间情爱,当真是一场难解的劫。 箭雨落下了。 拂宜眼睁睁看着那些利箭穿透他的身体,看着鲜血飞溅,看着他踉跄却不肯倒下,直到最后一支重弩贯穿他的胸膛。 他被钉在了汉白玉的台阶上。 拂宜站在城楼上,看着他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虚空。 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 他不会说,自然也无人知道。 就在宋还旌气息断绝的那一瞬间。 午门广场的上空,虚空骤然扭曲。 一股庞大恐怖、令人战栗的黑色魔气,并非从那具残破的尸体中爆发,而是凭空降临,瞬间笼罩了整个皇城。漫天的乌云被这股气息瞬间冲散,露出了惨白的月光。 魔气翻涌凝聚,化作一道修长冷峻的身影,悬浮于半空之中。 他黑袍猎猎,神情漠然,深渊般的眸子缓缓睁开,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具满身血污的宋还旌的残破皮囊。 魔尊,归来了。 60星河辗转幻作真,幽梦依稀恨旧魂 那具凡人的躯壳静静躺在汉白玉的台阶上,血早已流尽,变得冰冷僵硬。 半空之中,魔尊黑袍猎猎,凌空而立。 回归本体的那一刹那,属于凡人的记忆并没有如尘埃般散去,反而如波涛海啸般,带着那痴愚无能、软弱卑鄙的凡人将军刻骨铭心的痛楚、绝望与爱恨,狠狠撞击着他的魔魂。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竟然在他的魔心中激荡不休。 有一瞬间,他竟然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高高在上的魔尊,还是那个死不瞑目的宋还旌。他甚至下意识地想去捂住心口——那里明明没有伤,却痛得让他想要发狂。 可笑。 他是万魔之主,怎会被区区凡人的情感左右? 一道素净的白光在他对面出现,化作拂宜的身影。 她看着他,目光清澈如水,“你爱过江捷吗?”拂宜问。 魔尊眼底戾气骤生,冷冷道:“本座不是宋还旌。” 拂宜神色未变,又问:“那魔尊觉得,宋还旌死的时候,可是爱着江捷的?” 他在这一瞬间动了念头——他该洗去这些乱七八糟、惹他厌烦的记忆。 但—— 若真这么做了,岂不是在向眼前这个女人承认,他被这区区几十年的凡尘情爱给困住了? 他一生行事,从不知“输”字怎么写。 既然不能忘,那就留着。不过是一段无聊的记忆,能奈他何? 他体内的魔血在沸腾,那是宋还旌残留的悲愤在作祟,他需要杀戮,需要鲜血,需要一场淋漓尽致的毁灭来压下这股令他作呕的凡人情感。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下方那具插满箭矢的尸体,视线在那个被射穿的胸膛上停留了一瞬。 突然,他笑了。 “仙子一番废言,突然让本尊想起,我还有一桩私仇未报。” 拂宜微怔。 话音一落,魔尊身形已化作一道漆黑的流光,径直朝着大地的尽头、那幽冥地府的入口冲去。 后羿死后受封宗布神,本就是镇守幽界的鬼神。 “等等!” 拂宜看着他浑身杀气腾腾的模样,暗道不好,连忙化光追了上去。 …… 幽界,森罗殿。 这里常年笼罩在阴惨的迷雾之中,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今日,万鬼齐喑。 一股庞大到令整个幽界都在颤抖的魔威从天而降,直接轰碎了森罗殿的大门。 负责镇守幽界的十殿阎罗之一,阎君正坐在案前批阅生死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笔都掉了。 他抬头,只见一个黑袍男子踏着满地碎片走来,周身魔气缭绕,每走一步,脚下的彼岸花便瞬间枯萎。 “魔……魔尊?!”阎君大惊失色,慌忙起身,“您……您这是……” 魔尊停在案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音冷得像是从九幽深渊传来:“羿在哪?” 阎君冷汗涔涔:“羿神……羿神他……” “说。” 魔尊抬手,一道魔气如黑蛇般窜出,瞬间缠住了阎君的脖子,将他提到了半空。 “本座耐心有限。若是不说,我不介意拆了你这森罗殿,让这万千恶鬼都魂飞魄散。” “我说!我说!”阎君拼命挣扎,脸色涨成猪肝色,“羿神他……他不在幽界!” 魔尊眉头一皱,手指微松:“不在?他既受封宗布神,不在幽界镇鬼,能去哪里?” “在……在月宫……” 阎君喘着粗气,在这位煞星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昔日……昔日羿神在长石旱地一箭射伤尊上,立下大功。天帝感念其功德,因他与妻子姮娥仙子分离太久,便……便特以此为赏,破例准许羿神每晚可上月宫与妻子相聚,只需白日回幽界处理公务即可……” 魔尊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发出一声极尽嘲讽的冷笑。 “好啊……好得很。” 他随手将阎君甩在地上,眼中寒光更甚。 原来如此。 “既然天界给了他这个恩典,”魔尊转过身,看向幽界上方那轮虚假的冥月,嘴角勾起一抹笑,“那本座,便亲自去把这个恩典,给收回来。” 月宫。 天地间至阴至寒之地,玉树琼花,桂影婆娑。然而此刻,一团浓烈的黑色魔气强行闯入,打破了这亘古的清净,与那皎洁的月华格格不入。 魔尊踏着黑云落下,并未急着动手,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站在桂树下的那道英挺身影。 羿神浑身鬼气森森,与这仙家福地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他看着魔尊,神色却无半点畏惧。 “难怪下界之人遥望银盘,见清辉之中隐隐绰绰,似有黑气流动,原来竟是鬼王在此。” 魔尊负手而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目光扫过四周冷清的宫殿,最后落在羿神身上:“天界何其吝啬,昔年救世之功,竟连一座容身的宫阙都不肯赐予功臣,倒叫堂堂射日英雄,只能寄人篱下,以鬼身污这广寒清辉。” 羿神却并未动怒,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宫门,那是姮娥安寝的地方。 “鬼蜮之气,本就与仙灵之气互斥。” 他这副身躯注定属于幽冥,天界再大,也容不下他这尊鬼神,能有一隅之地与妻相守,已是极致,何谈宫殿? 话不投机半句多。 羿神没有再多言,反手取下背上的那张神弓。 他缓缓扬弓,一支金色的长箭搭在弦上。 这是最后一支射日神箭。 当年他以八支神箭射落赤阳,留下两支神箭。 一支已在长石旱地射入魔尊心口,这是最后一支。 魔尊见状,不仅没有退避,反而上前一步,负手而立,从容不惧。 “来,让本座看看,没了那一半魔血的压制,你这一箭,还能否伤我分毫!” 此时,广寒宫外的云海之上,无数流光飞掠而来。那是听闻魔尊现世、特意赶来增援或观战的各路神仙与妖魔。然而,当他们靠近月宫十里范围时,便被那股即将爆发的恐怖威压逼得不得不停下脚步,根本无法靠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光冲破云层,正是紧追而来的拂宜,却也被这威势拦在月宫之外。 “住手——!” 她大喊出声,但已经晚了。 弓弦震颤之声,如九天惊雷炸响。 最后一支射日神箭离弦而出,裹挟着毁天灭地的雷霆万钧之势,直奔魔尊心口而去! 魔尊不闪不避,在那金光临体的瞬间,猛地伸出右手。 轰! 无穷无尽的黑色魔气从他掌心喷涌而出,魔气弥漫半空,正面迎上了那支神箭。 两股当世最强的力量在半空中狠狠撞击在一起。 金光与黑气疯狂绞杀将周围的桂树连根拔起,月宫的玉砖寸寸龟裂。 射日神箭被魔气死死抵住,不得寸进。 但它并未力竭。那锋利无匹的箭尖还在疯狂旋转,带起刺耳的尖啸,试图钻破魔气的封锁;而魔尊的魔力也在不断腐蚀着神木制成的箭身,黑气如附骨之疽,一点点吞噬着金光。 一攻一守,竟然旗鼓相当! “给我……破!” 魔尊一声暴喝,周身魔焰暴涨,右手五指猛地收拢。 咔嚓——! 那根曾经射落太阳的神木箭杆,竟承受不住这两股绝世力量的对冲与挤压,在半空中轰然碎裂,化作漫天粉尘飘散。 然而,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箭杆虽碎,那枚自盘古开天之前就已存在的、从幽冥九地寒铁打造、蕴含着射日法则的箭尖却并未随之消散。 失去了箭杆的推力,又在魔气与冲击力的两厢夹击之下,那枚高速旋转的箭尖竟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猛地反弹而出! 而它反弹的方向,正是—— 刚刚靠近月宫、此时正在众多旁观者之中,想要阻止两人的拂宜! “拂宜!” “闪开!” 魔尊与羿神同时变色,惊呼出声。 但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也太诡异。 拂宜刚刚落地,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噗嗤。 那枚金色的箭尖,带着未消的余威与射日的宿命,不偏不倚,正正射中了她的心口。 拂宜低下头,看着没入胸口的金色流光,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三千年前,后羿射日,赤阳陨落。 蕴火在赤阳陨落的余烬中,因那最后不灭、不甘的阳炎之力生智化形,而如今,这世间最后一支射日神箭,在碎裂之后,竟然兜兜转转,又再次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昔年赤阳最后留在世间的一点余烬。 始于射日,终于射日。 “呃……” 拂宜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射日神箭专克至阳至烈之物。拂宜乃蕴火本源,阳炎化形,这枚箭尖入体,虽未毁去她那具坚不可摧的魔躯,却瞬间击碎了她附着在躯体内的神魂。 点点金红色的火光从她体内逸散而出,那是她的魂魄正在飞速溃散。 “不——!!!” 魔尊发出一声怒吼。 他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拂宜身后,一把接住了她软倒的身体。 “拂宜!拂宜!” 他慌乱地按住她的心口,试图用魔气封住伤口,扣住那些流逝的光点。 可是没用。 那具由息壤聚形、凝结了他半身魔血的强大魔躯,在那足以射落太阳的一击下,在她胸前贯穿,留下可怖的破碎伤口,躯体却伤而不毁,完好无损。 “本座不许你散……” 魔尊咬牙切齿,将自己的魔元渡入她体内,想要留住她。 拂宜看着他那张因为惊恐而扭曲的脸,费力地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一如当年的楚玉锦和江捷。 拂宜吃力地说出了最后几字:“回……回去……我……我……” 他那双惯常冰冷与狂傲的眼眸,在这一刻,竟浮现出了一瞬从未有过的茫然与无措。 随即他一眼望向羿神,目中是冰冷杀意,抱起拂宜的躯体凭空消失。 只留下月宫满地的狼藉,和周围云端之上,无数惊愕失语的仙魔看客。 作者的话 嗯,这一章有两个人想骂我…… 拂宜:服了,又是我。 赤阳:服了,死了也不放过我。 61魂缺神痴如稚童,何处蒙学问初芯 景山,依旧是百里焦土,寸草不生。 此处没有四季,只有永恒的死寂与罡风。魔尊玄衣如墨,盘膝坐于焦黑的山巅巨石之上,闭目调息。 距离月宫那一箭,已过去三个月。 对于神魔漫长的生命而言,三月不过弹指一挥间。 这日黄昏,虚空之中毫无征兆地泛起了涟漪。 点点灵光并非如往常那般从容汇聚,而是显得急躁、凌乱,像是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岸边的稻草,也不管那稻草是否结实,便强行拼凑在了一起。 光芒散去,一道熟悉的身影跌落在地。 魔尊猛地睁眼,身形一闪便到了她面前。 那是拂宜,却又不是拂宜。 她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如水、总是含着悲悯、闪着坚定光芒的眼睛,此刻竟是一片浑浊的灰白,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没有焦距,甚至连瞳仁都有些涣散。 她看不清。 她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脖颈,先是看看灰暗的天空,又低下头,用手摸了摸身下焦黑粗粝的泥土。她的动作迟缓、笨拙,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陌生与惊惶。 最后,她那灰白的视线,在一阵漫无目的的游移后,终于落到了不远处那个模糊的黑色人影身上。 那是这片死寂天地里,唯一的色彩。 她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想要向那个黑影靠近,却因看不清路,被脚下的碎石绊得踉跄了一下。 魔尊看着她这副狼狈又痴傻的模样,胸中一股无名火腾地烧了起来,他咬牙切齿:“一定是你犯蠢急着复活,才会上次丢了身体,这次丢了神智。” 魂魄未聚全便强行苏醒,如同早产的婴孩,先天不足,便是这般痴傻残缺的下场。 拂宜被他的怒喝声吓得瑟缩了一下,停在原地,灰白的眼睛里写满了迷茫,显然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魔尊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三月我等得,难道三年十年我就等不得了吗?你就这么急着回来送死?” 拂宜不会回复。 她歪了歪头,似乎在辨认这个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忘记了刚才的惊吓,又迈开步子,走上前去。 她凑得很近,几乎快要贴到魔尊身上,努力睁大那双灰白的眼睛,想要看清眼前这个模糊的黑影究竟是什么。 她是这山上唯一的活物,而他也活着,还会跟她讲话。在这无边的荒芜与孤独中,本能驱使她想要亲近他。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摸一摸他的脸,或者衣角。 魔尊偏头,冷冷地躲开了她的触碰。 但他随即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起了眉。他将她拉到面前,死死盯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逼问道:“在月宫,你死前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拂宜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不仅神智不全,似乎连语言也忘记了。 她自然不会回答他。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懒得理会她。 拂宜初时还想接近他。她像个刚出生的小兽,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想要去拉他的袖子,想要靠在他身边取暖。 每一次,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开,或是用冰冷的魔气将她吓走。 几次三番之后,即便再迟钝,拂宜也感觉到了他的抗拒与厌恶。 后来,魔尊的气消了一些,不想推开她了。他甚至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或者是坐在显眼的地方,等着她像之前那样凑过来。 可是,她却不来了。 她学会了躲在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角落里,自己玩自己的。 景山一片荒芜,除了石头就是焦土。 她用了好长的时间,蹲在地上,低着头,认真地玩着泥巴和石子。她把黑色的石头排成一排,又打乱,再排成一排,乐此不疲。 玩累了,她就坐在崖边,睁着那双看不清楚的眼睛,用了很长时间看向远方。 那里是人间,是色彩斑斓的世界,但在她眼里,或许只是一片模糊的灰影。 魔尊站在高处,看着她那孤单瘦小的背影,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烦躁。 这一日,拂宜在崖边坐了很久。 忽然,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没有回头看魔尊一眼,径直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她的步子很慢,却走得很坚决,像是要去寻找什么东西。 魔尊身形一闪,瞬间挡在了她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问道:“你要去哪里?”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即便是涌上一股恼怒与后悔。 明知道她现在没有脑子,听不懂人话,更不会说话,他还问什么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拂宜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头,那双没有神采的灰白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嘴唇张开,喉咙里发出干涩、生疏的声音:“啊……啊……” 那不是语言,只是最原始的音节,像是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音,急切而无助。 她像个孩子。 一个刚出生、什么都不懂、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 魔尊的思绪突然飘忽了一瞬。 他想起了第一世,慕容庭的记忆。 那时候,慕容庭的兄长慕容轩的孩子慕容胤到了启蒙的年纪,慕容庭和楚玉锦还曾一起去学堂接送过那个孩子。 学堂里书声琅琅,先生教孩子们握笔、识字、念“天地玄黄”。那些孩子从懵懂无知,一点点变得通晓世情,学会道理。 既然拂宜现在什么都不懂,那就教。 既然她不会说话,那就让她学。 “闭嘴。”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但这回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戾气。 拂宜被他一喝,呆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 魔尊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拂宜缩了一下,但没挣脱。 “走。” 魔尊牵着她,转身向山下走去。 既然是个傻子,那就送去上学堂。这世间,总有能教会她说话认字的地方。 62童言稚语描君容,半块酥饼且慰心 离开了那片只有黑白二色的死寂景山,魔尊带着拂宜一路向南。 他们落脚在江南一处名为东白的偏远小镇。这里不比永业城的繁华,也不似响水山的险峻,却正值人间四月,花红草绿,莺飞草长,空气里都浸润着湿润的花草气息。 两人经过镇外的一片草地时,一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的拂宜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蹲下身,在一丛茂密的草丛前缩成小小的一团,灰白的眼睛几乎贴到了草叶上,极其认真地看了许久。然后,她笨拙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一朵紫色的不知名小野花。 她站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举着那朵花递到魔尊面前,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眼神虽然空洞,却透着欢欣喜悦。 魔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心中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堂堂蕴火之神,哪怕没了神智,也不该是这副只会盯着野花傻笑的痴儿模样。 魔尊冷哼一声,衣袖随手一挥。 那一朵紫色的小花瞬间被一缕黑色的魔火吞噬,连灰烬都没留下,直接在她指尖消失得无影无踪。 拂宜的手还举在半空,维持着那个献宝的姿势。 她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指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垂下手,脸上并没有什么愤怒或委屈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木木的样子。 可是,两行殷红的血泪,却毫无征兆地从她那双灰白的眼睛里流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他没想到她会哭,更没想到她没了神魂,流出的竟是血泪。 “哭什么!” 他喝了一声,既恼恨她变得这般软弱爱哭,又恼恨自己没事找事,何必跟一个傻子计较。 他一挥手,施法抹去了她脸上的血痕,随即手掌一翻,凭空变出了一大捧五颜六色的鲜花,甚至比这草地上的还要娇艳,一股脑地塞进她怀里。 想了想,他又从里面挑了一朵最艳丽的红色山茶,动作有些粗鲁地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拂宜抱着满怀的花,愣了一下。她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花。 然后,她笑了。 嘴角上扬,眼睛弯弯。自从重生以来,她一直是一副木然痴傻的神情,这一下笑开,虽眼眸依旧无神,却如春风化雪,极是好看。 魔尊看着那个笑容,整个人呆了一下。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笑什么。”他回过神来,板起脸怒道,语气却明显没了刚才的气势。 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向前走去。拂宜这回没落下,她一手紧紧被他拉着,另一只手死死抱着那一堆花,一步一步地跟在他身后。 东白镇不大,统共只有一间私塾。 “人之初,性本善……” 读书声正朗朗,大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推开。 魔尊一身黑衣,满身煞气,手里还牵着个抱着花、眼神呆滞的姑娘,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 读书声戛然而止。 这是一间略显拥挤的学堂,只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夫子。底下的学生参差不齐,小的不过八九岁,还在懵懂傻笑;大的也有十二三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 而在这一群半大孩子里,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姑娘显得格外显眼。她叫林玉芳,是这镇上卖豆腐老林家的女儿,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是这学堂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也是唯一的女孩。 在这偏远小镇,女子多半早已要在家里学女红准备嫁人,但林玉芳自幼酷爱读书,老林夫妇宠爱女儿,咬咬牙便也一直供着她在这读了下来。 读书声戛然而止。所有学生,连同老夫子,都惊得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魔尊也不废话,随手从怀里摸出一袋金子,“哐当”一声扔在夫子的桌案上。 金子从袋口滚落,灿灿生辉,险些晃瞎了老夫子的眼。 “教会她说话。”魔尊指着身边的拂宜,冷冷道,“这些全是你的。” 夫子哆哆嗦嗦地还没来得及说话,魔尊转身便要走。 拂宜却不干了。 她一把松开手里的花,死死拉住魔尊的袖子,嘴里发出“啊啊”的急促乱叫声,灰白的眼睛里立刻又涌上了红色的水光,眼看又要流血泪。 魔尊脚步一顿,看着她那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额角青筋直跳。 “我不走。”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我就在外面。” 拂宜不信,死抓着不放。 魔尊没办法,只能在学堂外面的石桌上坐下,黑着脸像尊门神一样守着。 拂宜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课堂。即便坐在了位置上,她也根本不听夫子讲什么,每隔一会儿就要探头往窗外看一眼,确认那个黑色的身影还在,才肯缩回去坐一会儿。 学堂里突然来了个漂亮的傻姐姐,那些八九岁的顽童起初还有些好奇想去逗弄,但因为忌惮门外那个看起来就很凶的黑衣男人,谁也不敢造次。 只有林玉芳,看着拂宜那双灰白无神的眼睛,心里生出一股怜惜。她自己是这群男孩子里唯一的异类,如今见到拂宜这般懵懂又可怜的模样,天然便生出几分亲近与保护欲。 下课时,林玉芳主动坐到了拂宜身边,帮她擦去脸上沾的花粉,又耐心地教她握笔的姿势。 放学后,魔尊并未带拂宜离开太远,而是在村里租了一栋僻静的屋子住下。 拂宜虽然傻,但或许是蕴火本源的灵性尚存,学东西竟不算太慢。加上整个学堂里的孩子都觉得这个漂亮但不会说话的傻姐姐很有趣,下课了便围着她,叽叽喳喳地逗她说话。 到了第二天放学回来,拂宜一进门,就冲到魔尊面前。 她指了指自己,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我。” 然后又指了指魔尊,说:“你。” 这是林玉芳教了她一整天才学会的。 说完,她伸出手,很认真、很仔细地摸上了魔尊的脸。从眉骨到鼻梁,再到嘴唇,一点点地描摹。 魔尊本想拍开她的手,但看着她那双虽然无神却极度专注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没有动,冷着脸任由她摸了很久。 摸完了,拂宜似乎很高兴,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 到了院子里的泥地上,她蹲下来,用手指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画了起来。 魔尊低头看去。 地上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线条,歪歪扭扭的圆圈,加上几个点。 “这什么东西?”魔尊皱眉。 拂宜指指地上的画,又指指魔尊,嘴里“啊啊”着,一脸求表扬的神情。 那是她画的他。虽然一点也不像,甚至都不像是一张脸。 魔尊的脸色冷冷的,却难得地没有骂她“蠢货”。他看了一眼她满是泥土的手指,一把将她拉起来,拖回屋里。 水盆里,他抓着她的手,一点点洗去指缝里的泥垢。 洗完手,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炭笔,塞进她手里。 “以后用这个。”他冷冷道,然后指着笔,教她:“笔。” “笔……”拂宜跟着念,发音有些生硬,但很清晰。 当晚,魔尊没有打坐,而是逮着拂宜教她写字。 幸好他们都不是凡人,不需要睡觉。 烛火下,魔尊握着拂宜的手,在一张张白纸上写下她的名字——“拂宜”。 一遍,两遍,一百遍。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拂宜终于能自己握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出了“拂”字。 写得又大又丑,占满了整张纸,像两只爬行的虫子。 但魔尊看着那个丑字,心里竟然升起了一股诡异的成就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 拂宜上了十几天学,和学堂里的孩子们彻底混熟了。她虽然说话还不利索,但已经能蹦出些简单的词句。 她对长相这件事特别执着。她一个个地摸过学堂里所有孩子的脸,然后捡根树枝,在院子的泥地上画他们的样子。 她画画的方式也很特别,边画边退,一直退到墙根。没几天,学堂的满院子地上都布满了她那些混乱的线条画。 孩子们发现拂宜从来不吃午饭——她不需要进食,魔尊自然也不会给她准备。 但孩子们不懂,只觉得她可怜,便偷偷把自家的干粮塞给她。大家都怕那个总是一身黑衣、冷着脸接送拂宜的男人,因此在学堂里,没人敢欺负这个傻姐姐,反而都护着她。 尤其是林玉芳。她家里是做豆腐的,日子虽不富裕,但总会特意给拂宜带些自家做的豆花或是点心。 这一日放学。 拂宜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 里面是半块被咬过一口的酥饼,边缘还掉着渣。 那是林玉芳给她的。拂宜吃了一半,觉得好吃极了,便死活不肯吃了,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带回来献宝。 拂宜把那半块酥饼举到魔尊嘴边,灰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满脸期待。 魔尊看着那半块沾着口水的饼,眉头紧皱。 他堂堂魔尊,早已辟谷千年,何曾吃过这种凡俗的、还是别人吃剩下的东西? “不吃。”他偏过头。 拂宜不依不饶,手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怼到了他嘴唇上,固执地重复:“吃!吃!” 她一直盯着他,大有他不吃她就举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魔尊跟她对视了半晌,最终败下阵来。 他黑着脸,张嘴,一口咬住了那半块酥饼。 干涩,甜腻,味道并不好。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拂宜却像是看了什么精彩的戏法,一直很认真地盯着他看,直到看着他喉结滚动,将饼咽了下去。 然后,她笑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魔尊的脸,然后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像只小狗一样蹭啊蹭。 “呵呵……”她嘴里发出乐呵呵的傻笑声。 魔尊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她抱着蹭。 看着她这副傻乎乎、毫无防备的蠢样,魔尊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应该把她推开,正如他之前做的那样。 可是,那股总是盘桓在心头的戾气,此刻却怎么也聚不起来。 他垂下眼眸,看着怀里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最终,还是没有推开她。 63严师且伴红烛畔,蒙童初识冥昭名 学堂这几日,拂宜都在学写自己的名字。 白天在学堂里,老夫子和林玉芳手把手地教;到了晚上回了家,便轮到魔尊接着教。 她学得很艰难。那双灰白的眼睛看不清笔画的细微处,握笔的手也不听使唤,总是把简单的横竖撇捺画成纠缠的线团。 这一日晚间,屋内烛火摇曳。 魔尊坐在桌案旁,看着地上已经堆满了的、画满墨团的废纸,眉头微蹙。 拂宜趴在桌上,手里紧紧攥着炭笔,她连执笔姿势也是错的,正在跟那张薄薄的宣纸较劲。 终于,她在纸上重重地落下了最后一笔。 她扔下笔,拿起那张纸,兴冲冲地举到魔尊眼前,嘴里发出“啊啊”的求赞声。 魔尊定睛一看。 那是两个又大又丑的字——“拂宜”。 虽然歪歪扭扭,虽然结构松散得像要散架,但确确实实,是一个完整的名字,不再是胡乱的鬼画符。 “勉强能看。” 他淡淡评价了一句,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从她手里抽走了炭笔。 笔尖触纸,沙沙作响。 他在那张纸的空白处,笔走龙蛇,写下了一个字——“冥”。 笔锋落下,他顿了一顿。 看着这个字,他对自己此刻的行为竟然感到了一丝惊讶。他为什么要教她这个? 但那只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写了下去——“昭”。 冥昭。 看着那个被尘封在千年岁月中的字,他眸光微凝,心底竟生出一种陌生与荒谬——这名字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竟会写给一个傻子看。 他诞生于无光的黑暗世界,“冥昭”二字,除生下他、短暂陪伴他的母亲叫过,再无其他活物知道这个名字。连他自己,也不曾说过这两字。 哪怕是后来的群妖万魔臣服,众生也只尊他为“妖帝”“魔尊”。 魔尊把拂宜拉了过来。 她看不清纸上的字,只觉得那是两团复杂的黑影,茫然地眨着眼睛。 魔尊绕到她身后,宽大的手掌包住了她的手,握着那支炭笔,带着她在纸上一笔一划地重新写过。 “冥、昭。”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念道,声音冰冷低沉:“这是我的名字。记住了。” 他只带着她写了一遍,便松开手,让她自己写。 这简直是强人所难。 那两个字笔画繁复,对现在的拂宜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她根本记不住那些复杂的结构,更看不清笔锋的走向。 她握着笔,手在纸上乱画,第一笔就写歪了。 “啪。” 一声轻响。 魔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长的柳枝,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背上抽了一下。 “错了。” 拂宜手一缩,疼是不怎么疼,但那种被惩罚的委屈感让她立刻红了眼眶,嘴巴一扁就要哭。 魔尊眼疾手快,在她哭声还没发出来之前,另一只手迅速捏起一块糕点,塞进了她嘴里。 拂宜被堵住了嘴,哭声变成了呜咽,尝到甜味,又下意识地嚼了两下。 “继续。” 魔尊看着她这傻样,竟然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脸上却依旧冷酷无情地把着她的手,强行再教了一遍。 如此反复。 写错,抽一下手背;要哭,塞一口吃的;再把着手教一遍。 这一夜,就在这种诡异的教学中过去了。 直到天光微亮,拂宜还是没有学会写“冥”字。 她困得头一点一点的,手背上多了几道红印子,肚子也被塞得饱饱的。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她勉勉强强写出了一个丑陋的“冖”,下面还有个歪倒的“日”。 那是“冥”字的上半部分。 至于那个“昭”字,她还没开始学,连一笔都没记住。 天亮了,到了上学堂的时间。 拂宜早就坐不住了,她扔了笔想往外跑,却被魔尊一把抓住后领拎了回来。 “没写完,不许走。” 拂宜被摁在椅子上,委屈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手里握着笔,像是在受刑。 日头越升越高,很快便到了午时。 学堂早已放学。 “笃笃笃。” 院门外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魔尊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林玉芳。她虽然年纪尚轻,但在学堂里读了几年书,自有一股沉静之气。房东一家不知魔尊名讳,见他气度不凡便称他为“公子”,林玉芳便也跟着这么叫。 看到开门的是那个总是冷着脸、让人望而生畏的男人,林玉芳心中虽有些发紧,面上却强装镇定,并没有露出丝毫怯意。 “什么事?”魔尊冷冷问。 林玉芳微微挺直了脊背,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稳:“公子,拂宜今天没来上学,我来看看她。她是生病了吗?” 魔尊刚要回答。 “呜——!” 一声欢呼从屋内传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猛地从屋里窜了出来。 拂宜看到林玉芳,就像看到了救星。她直接冲过去,一把抱住林玉芳,脑袋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嘴里兴奋地发出“呜呜”的乱叫声,像是在控诉一上午的遭遇,又像是在撒娇求安慰。 魔尊站在一旁,看着她那副蠢样,脸色愈发冷了。 真是野兽行径。 他冷眼看着。 林玉芳被扑得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伸手拍着拂宜的背,轻声细语地安慰:“好了好了。” 拂宜紧紧抱着她不撒手,怎么也不肯回屋了。 魔尊看着这两个抱在一起的凡人,只觉得碍眼又烦躁。 “把她带走。”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便往屋里走。 林玉芳如蒙大赦,赶紧拉着拂宜的手:“那……那我们去我家玩,我娘做了豆腐脑。” 拂宜一听有吃的,还有人玩,立刻把那一上午的练字之苦抛诸脑后,高高兴兴地跟着走了。 临走前,林玉芳下意识地往敞开的房门里瞥了一眼。 只见那书桌下,满地狼藉。 到处都是揉成团的废纸,而在桌面上铺着的那张纸上,除了歪歪扭扭的“拂宜”二字外,还写满了无数个大大小小、丑陋不堪的符号。 那是无数个“冖”和下面顶着的一个“日”。 林玉芳不解地收回目光。 那是……什么字?对她来说,其实不难猜测。 “冥”字的一半? 她没敢多想,拉着还在傻乐的拂宜,快步离开了这个总是透着一股古怪压迫感的小院。 林玉芳带着拂宜去吃了豆腐脑,又玩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才将人送回来。 转眼又是数日,拂宜学会了十多个字,也学会了跟孩子们玩耍,但她身上却多了一些让魔尊匪夷所思、甚至有些恼火的怪毛病。 比如,她越来越喜欢往他怀里钻,不仅是用手抱,还喜欢用脑袋在他胸口、颈窝里没完没了地拱,拱得他胸口衣襟凌乱,她自己头顶发丝散落。更有甚者,她有时候会突然抓起他的手,或是凑近他的脸,毫无预兆地伸出舌头舔一下。 起初魔尊只当她是神智未开,行事疯癫。 直到这日午后,魔尊提早从外面回来。 他们租住的这间屋子,主人是一对尚未生育的农民。院子里养了一只大黄狗,前些日子刚下了一窝胖乎乎的小崽子。 魔尊走进院门,脚步猛地顿住。 只见院角的草垛旁,拂宜正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跟那几只刚满月的小狗崽滚作一团。 小狗崽们正是活泼的时候,互相之间嬉戏打闹,表达亲昵的方式就是用毛茸茸的脑袋互相蹭,或是伸出粉嫩的小舌头互相舔毛、舔脸。 拂宜觉得有趣极了。 她学着小狗的样子,四肢着地,把脑袋凑过去,在一只小黄狗身上蹭了蹭。那小狗也不怕生,立刻回过头来舔她的鼻子。 拂宜“咯咯”地笑,然后有样学样,也伸出舌头,在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上舔了一下。 一人几狗,滚来滚去,蹭来蹭去,舔来舔去,玩得不亦乐乎,亲密无间。 站在门口的魔尊,整张脸瞬间黑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知道她那些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动不动就伸舌头舔人的坏毛病是跟谁学的了! 堂堂蕴火之神,他的东西,竟然跟一群畜生学做派?! “拂宜!” 一声暴喝,吓得那几只小狗嗷呜一声四散奔逃,钻进了草垛深处。 拂宜正玩得开心,被这一嗓子吼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几根枯草和……可疑的水渍。 魔尊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看着她那副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蠢样,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拂宜委屈地扁扁嘴,指着草垛:“狗……玩……” “蠢货!” 这时,那农妇听见动静,擦着手从屋里跑出来,见魔尊脸色阴沉得吓人,还以为自家狗咬了这位贵客,吓得脸都白了:“哎哟,公子,是不是这畜生冲撞了您?我这就拿棍子打……” 魔尊冷冷地打断她,目光阴鸷地扫了一眼那个草垛:“把这些狗都关起来。笼子也好,绳子也罢,总之——” 他指着拂宜,一字一顿地警告:“别让我再看到一只带毛的畜生。” 农妇虽然不明所以,但被他这煞神般的气势吓得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这就关,这就关!” 他黑着脸,拖着还在一步三回头的拂宜进了屋,把她的手跟脸洗净,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 最终他一把捏住拂宜的脸颊,手劲不小,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看他。 “再敢学狗,”他盯着她的眼睛,冷冷地威胁道,“本座就把你真的变成一只狗。” 可惜这番杀气腾腾的恐吓全是白费。拂宜根本听不懂,被捏着脸也只是眨巴着那双灰白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眼神还时不时往门口那边瞟,显然还惦记着跟狗玩。 他松开了手,冷冷看着面前这懵懂稚嫩的灵魂。 “接下来三十年,你就打算当个傻子吗?” 拂宜当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更不会回答他,只是又眨了眨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愚钝不堪!” 他再受不了她这副样子,冷着脸拂袖而去。 64垂髫嬉戏秋千索,稚子懵懂解连环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气愈发炎热。 魔尊立在屋檐阴影下,远远地看着学堂外的大树旁。拂宜正和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做秋千。 她虽然没什么脑子,但到底是大人,力气大得很。几个孩子拖不动的粗麻绳,她单手就能扯上树干。她学着林玉芳比划的样子,笨手笨脚却有模有样地打结、绑木板。 她眼睛里的那层灰白褪去了一些,不再像最初那般浑浊如死鱼,但对于近处的东西还是看不太清,只能眯着眼,半靠摸索着做事。 即便如此,她却极有耐心。绳子打结打错了,孩子们急得跳脚,她也不恼,乐呵呵地拆了重来。 秋千做好之后,她坐在上面,那几个孩子轮流推她。她荡得高高的,裙摆在风中飞扬,嘴里发出没心没肺的傻笑声。 魔尊抱臂看着,嘴角紧绷的线条,竟不知不觉柔和了一点。 傍晚,孩子们都被自家大人喊回去吃饭了。 拂宜意犹未尽,却没人推她了。她看到一直站在远处的魔尊,眼睛一亮,跳下秋千就跑过来,死命拉着魔尊往树下拖。 到了秋千旁,她指指秋千,又指指魔尊,嘴里发出催促的音节,非要他坐上去。 他本不想理她,转身欲走。拂宜却死死拽着他的袖子,灰白的眼睛里又要涌上红色的水光。 他僵持了片刻,最终黑着脸,极其别扭地在那块窄小的木板上坐了下来。 拂宜高兴了。她绕到魔尊身后,用那双不知轻重的手大力一推。 魔尊整个人腾空而起。他面无表情地荡在半空,听着身后拂宜“呵呵”的傻笑声。 “秋千,玩……好、玩!”她结结巴巴地蹦出几个字。 过了一会儿,她大概是推累了,又跑到前面来,把魔尊拽下来,自己坐上去,仰着脸冲魔尊笑嘻嘻的,示意换他来推。 魔尊冷着一张脸,手上却控制着力道,一下一下地推着她的后背。 夕阳下,一个黑衣冷峻的男子,推着一个傻笑的女子荡秋千。画面诡异,却又透着一丝奇异的和谐。 …… 又有一日下午,日头毒辣。 学堂内,那老夫子讲书讲得口干舌燥,终是抵挡不住困乏,趴在桌案上打起瞌睡来,呼噜声震天响。 底下瞬间乱了套。几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互相对了个眼色,悄声议论着要趁现在溜去镇上看戏法。另有几个七八岁的顽童,早就热得受不了,吵着要去河里游泳。 童性天真,更是说走就走。 不过片刻功夫,学堂里就只剩下几个老实胆小不敢往外跑的学童。 拂宜本来正趴在桌上玩笔,见大家都跑了,她自然也坐不住。那几个去镇上的大孩子嫌她是个傻子,带着麻烦,不肯带她,偏偏这日林玉芳家中有事,无人管她。拂宜也不恼,转头就欢天喜地地跟着那群要去游泳的小屁孩屁股后面跑了。 正巧那天,魔尊去了隔壁镇上。 他路过点心铺子,鬼使神差地又进去买了一包拂宜爱吃的云片糕。 等他提着糕点回到学堂时,里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拂宜的影子? 才一会儿没看住,人就没了。 魔尊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大步走进学堂,一把拎起还在打呼噜的老夫子,冷声喝问。夫子吓得魂飞魄散,哪里知道?最后还是角落里一个没敢跑的小孩,哆哆嗦嗦地指着外面,支支吾吾地说拂宜跟着其他孩子去河里游泳了。 河边? 魔尊眉头一跳,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镇外的小河边,水花四溅。 一群光屁股的小子正在水里扑腾。岸边,拂宜正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解着自己的衣带,外衫已经脱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的中衣,正想往河里扎。 魔尊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拂宜虽神智是稚儿,身体却是个成年的女子。脱了衣服跟一群毛头小子在河里游泳,简直是胡闹! “停下!” 魔尊厉喝一声,身形如电,瞬间出现在拂宜身后,一把抓住了她正要解中衣的手,顺势粗暴地将褪下的外衫拢回她身上。 拂宜正兴致勃勃要下水,突然被人制住,顿时不高兴了。 她拼命挣扎,嘴里“啊啊”乱叫,却怎么也甩不脱那只铁钳般的手。情急之下,她低头一口咬在了魔尊的手臂上。 这一口咬得极狠。 魔尊却像是毫无所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冷冷地扫向河里那群被吓呆了的小子,沉声道:“滚!” 那一字带着森然的气势,吓得那群孩子瑟瑟发抖哇哇大哭,抓起衣服,头也不回地跑回家了。 拂宜见玩伴都跑了,这下更委屈了,还在他怀里撒泼打滚地闹。 魔尊懒得跟她废话,长臂一揽,直接一闪身,带着她回了小屋。 回到屋内,魔尊将她扔在椅子上。 拂宜还不依不饶,拉着他的手往外拽,嘴里急切地喊着:“走!啊啊……啊……” 她会的字太少,急起来只会发单音,连不成句。 魔尊冷着脸看她,任由她拉扯,纹丝不动。 “你今天要是说得出要走去哪里,我就带你去。” 他声音冷淡,带着一丝恶劣的惩罚意味。 拂宜愣住了。 她张着嘴,灰白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她脑子里有那个画面,有水,有笑声,可是……那个词叫什么? 没人教过她“河”,也没人教过她“游水”。 她说不出来。 拂宜急得脸都红了,嘴唇颤抖着,眼眶迅速泛红,那种不详的红色水光又在眼底汇聚。 “不许哭!” 他低喝一声,眼疾手快地伸出一只手,直接捂住了她的眼睛。 另一只手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块云片糕,准确无误地塞进了她张开正要哭嚎的嘴里。 “呜……” 拂宜的哭声被堵在喉咙里。 甜腻软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下意识地嚼了两下,那股甜味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忘了哭,鼓着腮帮子吃了起来。 魔尊见状,立刻将那一整包云片糕都塞到她手上。 拂宜抱着糕点,果然不再闹了,专心致志地低头吃了起来。 魔尊收回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那里果然沾上了一抹殷红的血迹——那是她刚才溢出的血泪。 他心里莫名烦躁,掏出帕子擦干净手,又嫌弃地看了拂宜一眼。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红的,嘴边沾着糕点屑,看起来脏兮兮的。 他冷着脸走过去,用帕子干净的一角,动作粗鲁地擦去她眼角的血痕。 然后,他甩了帕子,坐在一旁不再看她。 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管那拂宜小仙干什么?她要脱衣服就让她脱,要去河里洗澡就让她去洗,哪怕淹死了也是她自找的。 拂宜要做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另一边,拂宜吃完了两块糕点,心情已经好了。 她四处张望,忽然看见桌角放着一个奇怪的东西,是之前没有的。 她好奇地伸手,摸出一个木制的玲珑锁来。 这是他在镇上买糕点时,旁边摊贩极力推销的,说是给孩子启蒙用的,他当时鬼使神差地就买了下来。 拂宜拿在手里把玩。这是一个长条形的锁,上面刻着许多可以转动的小方块,每个方块上都有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是一首极简单的诗。只要将字转到正确的位置,拼成这首诗,锁就能打开,里面藏着个小铃铛。 可惜,拂宜看不清那些小字,更不认识它们。 她拿着锁,这转转,那扭扭,甚至用牙咬了咬,锁依旧纹丝不动。 一直玩到天黑,那锁还是打不开。 拂宜的耐心耗尽了,有些赌气地将那个破木头“啪”地一声扔在地上。 她又想起了白天没玩成的水。 魔尊此刻正在榻上盘膝打坐,拂宜凑过去,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走、走……” 她拉得极其用力,把魔尊的袖子都扯变了形。 魔尊却稳坐如钟,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冷冷道:“去哪里?你会说话么?” 拂宜见拉不动他,急得直跺脚。 她突然灵机一动,想起白天看见那个叫二狗的孩子,指着河边的方向喊“那边”。 于是她松开手,转过身,伸出一根手指,极其用力地指着门外河边的方向。 “走、走!” 她回头看魔尊,脸上带着一种“你看我多聪明”的得意。 魔尊睁开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依旧不为所动,甚至重新闭上了眼。 拂宜彻底没辙了。 拉不动,指了也没用。 她站在原地,委屈地盯着魔尊看了一会儿。 突然,她弯下腰,用一个极其别扭、极其古怪的姿势,把头钻进了魔尊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把他抱住了。 魔尊身子一僵。 拂宜不管不顾,脑袋在他胸膛上用力地又顶又拱,把他的衣襟蹭得乱七八糟。 “呜呜……呜呜呜……” 她喉咙里发出这种含糊不清、软绵绵的声音,既不像哭,也不像说话,完全学起了小狗互相玩闹的撒娇做派。 魔尊垂眸,看着怀里那个拱来拱去的脑袋,脸上一片冰冷。 “屡教不改。” 他声音沉沉,带着危险的意味:“本座说过,再敢学狗,就把你变成狗。” 拂宜哪里听得懂,依旧不知死活地往他怀里钻。 魔尊冷笑一声,指尖一点幽光闪过,毫不客气地落在了她眉心。 怀里那温软的女子身躯瞬间消失,那一迭衣裳空荡荡地落了下来,盖住了一个正在蠕动的小东西。 片刻后,一只雪白滚圆的小狗从衣堆里艰难地钻出了脑袋。 她——或者说它,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前爪,又扭头去追了一下自己的短尾巴。 那小白狗愣了一瞬后,那双黑亮湿润的眼睛里竟然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惊喜光芒。 “汪!” 它兴奋地叫了一声,对于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感到非常惊奇,立刻开始叫个不停。 “汪汪汪汪!” 边叫边四腿一蹬,欢快地扑向了他。 变成了狗,它似乎觉得自己彻底解放了天性,再也不用像人一样拘束。它用那长满狗毛的身体在他脚边疯狂地蹭来蹭去,尾巴摇个不停,最后更是两只前爪扒住他的靴子,张嘴就咬住垂下来的黑色衣摆,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愉悦声响,玩得不亦乐乎。 魔尊:“……” 他看着脚边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甚至还要爬到他脚背上来撒欢的蠢狗,额角青筋跳动。 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奖励了她!